简介
《无名的裘德》(1895)是托马斯·哈代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自此以后,哈代转向诗歌创作,《裘德》也被认为是他小说的“天鹅绝唱”。哈代自称要在书中写出“灵与肉的生死搏斗”,以悲怆的笔调叙述了乡村青年裘德一生的而悲剧。裘德贫困孤苦而又多愁善感,他在艰苦劳作之余,摸索自学,排除重重障碍,来到他视为知识圣地的基督寺(影射牛津),但却只能以石匠之身被拒之于大学门外,壮志未酬而身先死。女主人公淑聪颖美貌,是继承父业的圣像工艺师和受过师范教育的青年女性,其思想言行更体现了当时英国早已萌动的女权运动,而在气质上比裘德多一番接受新思潮的敏锐激进。裘德与淑作为自我奋斗的男女青年,受当时社会条件制约,付出了高昂而又惨痛的代价,但终难施展抱负。《无名的裘德》堪称哈代最具社会批判力度的长篇;这一对失败者的生存奋争和精神追求,是英国十九世纪后半叶乡村教育普及后有知识的一代青年劳动者要求改变自身地位的图影。
作者介绍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19世纪英国最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一生创作了14部长篇小说、大量中短篇小说和诗集,其小说作品以深邃的悲剧特质、无与伦比的自然描摹功力以及对时代的冷静观照著称,代表作包括《远离尘嚣》(1874)、《还乡》(1878)、《卡斯特桥市长》(1886)、《德伯家的苔丝》(1891)、《无名的裘德》(1895)等。弗吉尼亚·伍尔夫称他是“英国小说家中最伟大的悲剧作家”,美国文学评论家卡尔·韦伯将之誉为“英国小说家中的莎士比亚”。
部分摘录:
裘德·范立的身躯虽然那样瘦小,他却一点都没停顿,就把那两只装满了水的家常水桶,提回了草房。只见草房的门框上,有一块长方形的蓝色小木牌,上面彩画着“祝西拉·范立面包房”几个黄色的字样。这是一处幸而没拆掉的老房子之一,所以有镶着铅条小方框的玻璃窗,窗里摆着五个瓶子和一个带垂柳花样[1]的盘子,瓶子里盛着糖球,盘子上放着三块小圆糕。
裘德在房子的后部倒那两桶水的时候,能听见他老姑太太——就是招牌上那个祝西拉——和村子里另外几个人,有声有色地在那儿谈天。他们曾看见学校的老师动身,现在正在那儿谈这件事的详细情节,同时信口开河地推测老师的将来。
“这是谁?”裘德进了屋子的时候,一个比较生的街坊问。
“你倒是该问这句话,维廉太太。他是我的侄孙。他到这儿来的时候,你刚刚走。”这个答话的本地老住户是一个高个儿、瘦身材的女人。她即便谈到最琐碎的题目,都带着伤感的口气。她说话的时候,轮流着对那些听她说话的人每人说几个字。“他大约是一年以前从南维塞司的梅勒寨[2]到这儿来的——他真倒霉,贝林达,”(说到这儿,她把脸转到左边)“他爸爸那时候正住在梅勒寨,得了要命的疟疾,两天的工夫就死了。这是你知道的,珈罗琳。”(说到这儿,又把脸转到右边)“要是全能的上帝,让你跟着你爸爸和你妈一块儿去了,那才是有福气的,你这个可怜的累赘东西!我只好把他弄到我这儿,先跟我住着,再慢慢给他想办法;我可得让他挣几个钱,能挣一个钱也好。这阵儿他正给农夫晁坦在地里轰鸟儿[3]。这免得他在家里淘气。你怎么跑到一边儿去了,裘德?”她接着问,因为那时那个孩子,觉得她们一齐射到他脸上的眼光,好像是打到脸上的巴掌,所以往一旁躲开了。
那个给人家洗衣服的本地女人就说,范立姑娘(再不就是范立太太,她们称呼她的时候,老是这样马马虎虎的)把这个孩子弄了来和她一块儿住着,也许得算是很好的办法,“因为你一个人太孤单了,那孩子可以跟你作个伴儿,给你打打水,晚上关关窗户,帮着你做做面包”。
范立姑娘却不以为然。“你为什么不叫学校的老师把你带到基督寺,也去做一个念书的人呢?”她带着开玩笑的样子皱着眉头,接着说,“我敢保他绝找不出比你更好的孩子来。这孩子简直是书迷,一点不错是书迷。我们家里就兴这个。他表妹也跟他一样,就是爱念书——不过我这可只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因为我有好多年没见那孩子了。倒是不错,她就是在这儿生的,就在这个屋子里生的。我侄女和她丈夫结了婚以后,有一年的工夫,也许有一年多的工夫,自己老没有个家,后来他们自己有了家,可又正——罢,罢,我提这个话干什么呀?裘德,我的孩子,你长大了,可千万别结婚。咱们范立家可不该再做那样的事了。我侄女和她丈夫,就生了淑一个孩子。她一直到他们两个分开的时候,都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哎,真想不到,那么一丁点儿的孩子,就遭到了那样惨的变故!”
裘德一看大家的注意又都集中到他身上,就离开了那个屋子,往面包房里去了。他在那儿把留给他作早点的糕吃了,现在他空闲的时间已经完了。他攀过树篱,离了后园,顺着一条小路往北走去,一直走到平衍的高原上一块宽广而僻静的洼地,那儿种着小麦。他就在那块地里,给农夫晁坦工作。现在他走到了那块地的正中间。
那一片褐色的地面,四周围都一直往上高起,和天空连接,但是现在,却在迷雾里慢慢地消失了,因为迷雾把它的边缘抹掉,同时使这一片大地上原来的寂静加强。在那片到处一律的景物上唯一突出的东西,就是去年的麦子在耕种地的中间堆成的麦垛、看见他走近前来就飞去了的乌鸦和他刚刚走过的那条横穿休作地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往来的,现在都是什么人,他虽然不大知道,但是在过去的时候,其中却有好多,是他自己家里的人,不过他们早已经死了。
“这儿这片地多难看!”他嘟囔着说。
那块地里新近耙过而留下的纹条,像新灯芯绒上面的纹条一样,一直伸展着,让这片大地显出一种鄙俗地追求实利的神气,使它的远近明暗完全消失,把它过去的历史,除了最近那几个月的而外,一概湮灭;其实在那片地方上,每一块土块,每一块石头,都和旧日有许多联系:古代收获时期唱的歌儿,过去人们讲的话、做的艰苦劬劳的事迹,都有余音遗迹,在那儿流连不去。每一英寸的土地,都曾有过一度是勤劳、欢乐、玩笑、争吵、辛苦的场所。每一方码的地方上,都曾有过一群一群捡剩麦穗儿的人,在那儿的太阳地里蹲踞。给这块地方的邻村增加人口的爱情结合,就是在这块地方上,趁着收庄稼和运庄稼的时候,进行成功的;就在那道把这片麦地和远处的人造林隔开了的树篱下面,有些女孩子,轻易地就对情人以身相许,而在下一季收庄稼的时候,这些情人,却连回头看一看她们都不肯。也就在那块古老的麦地里,有许多男人,对女人许下了爱的结合;而他们在邻近的教堂里履行了约言之后,却在下一季播种的时候,听见了那些女人的声音,就都要发抖。但是所有这种种情况,都不是裘德所理会的,也不是他四周那些山老鸹所理会的。据裘德看来,这一块地,只是一片静僻的地方,他得在那上面工作;据那些山老鸹看来,这一块地,只是一个粮仓,它们可以在那上面找到食物。
那孩子就站在前面说过的那个麦垛下面,每隔几秒钟,就把他那个哗啦板儿轻快地一摇。那个哗啦板儿一响,那些山老鸹都停止了啄食,展开了翅膀(翅膀都亮得像连锁甲上的腿甲一样),悠悠闲闲地飞到空中远一点的地方,待一会儿,又飞回来,一面很小心地看着他,一面落到离他更远一些的地方上,又啄食起来。
他不停地摇他那个哗啦板儿,后来摇得膀子都疼起来了。于是那些鸟儿屡次想啄食而屡次受挫折的情况,到底引起了他的同情心了。它们也正跟他自己一样,本是生在一个不需要它们的世界上的啊!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吓飞了哪?它们越来越像是态度温和的朋友、靠他吃饭的食客了;他可以说,世界之大,在他身上感到兴趣的,可只有这些鸟儿;因为他老姑太太就常说过,她在他身上是感不到兴趣的。他住了手,不摇哗啦板儿了,那些鸟儿跟着就又落了下来。
“可怜的小东西!”裘德高声说,“我请你们吃一顿饱饭吧,请你们吃一顿饱饭吧。你们就是都来了,也绝对够你们吃的。晁坦农夫请你们吃一顿,并不是请不起。来吧,你们吃吧,亲爱的小鸟儿,你们饱饱地吃一顿吧!”
于是它们(一片深褐色的大地上一些墨黑的小点儿)就不再飞走了,当真大吃起来了。裘德看到它们的胃口那样好,觉得很好玩儿。一种共生天地间的同感,像一道富有魔力的丝线一样,把他自己的生命和它们的生命贯穿起来了。它们的生命既是那样渺小,那样可怜,所以和他自己的非常相似。
那时候,他把哗啦板儿扔到一边儿去了,因为那是一件卑鄙、龌龊的工具,不但让那些鸟儿看着不舒服,让他这个鸟儿的朋友,看着也不舒服。突然之间,他觉得他的屁股上很疼地挨了一下打,跟着听见了哗啦板儿一响,他那突然吃惊的感官才明白过来,哗啦板儿就是使他发疼的工具。鸟儿和裘德,同时惊得跳起来,跟着裘德那两只眩晕的眼睛,就看见那个农夫本人——那个伟大的农夫晁坦自己——在他面前出现,那个农夫是红脸膛,正满面怒容往下瞅着裘德蜷缩哆嗦的身躯,农夫的手里正把哗啦板儿哗啦哗啦地摇动。
“‘吃吧,亲爱的小鸟儿!’这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这个小杂种?又吃啦,又;又亲爱的小鸟儿啦,又!我先给你的屁股挠挠痒,看你还敢不敢再顾头不顾尾地说‘吃吧,亲爱的小鸟儿’啦!你还跑到老师那儿磨工夫,不一直地就上这儿来,是不是吧?这就是你一天赚我六便士,给我轰的好老鸹,看的好麦地,啊!”
晁坦一面用这样一些感情激烈的辞令,对裘德的耳朵致敬,一面用他的左手,把裘德的左手抓住了,把裘德瘦小的身躯使劲抡起来,同时用裘德自己那个哗啦板儿的平面,往裘德的屁股上打,每抡一圈,就打一下或者两下,到后来,地里各处,都能听见啪啪的声音。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先生!”那个旋转的孩子喊着说。那时他在那种离心力的控制下,一点办法都没有,跟一条鱼挂在钩子上让人往岸上甩的情况正一样。同时在他眼里,那座小山、那个麦垛、那片人造林、那条小路还有那些老鸹,都以令人可怕的速度,在他四围直转圈。“我——我——的意思——先生——只是说——地里种的种子有的是——我看见他们种了——那些老鸹可以吃一点儿当一顿饭——它们吃了,你先生绝不会觉出来地里的种子少啦——费劳孙先生又告诉过我,说叫我对鸟儿仁慈——哦,哦,哦!”
这样说老实话,让那个农夫更火了,反倒好像不如干脆不承认他说过任何话好。农夫仍旧一刻不停地打那个旋转的孩子,那件打他的东西哗啦哗啦的声音,一刻不停地传到那片地的各处,一直传到远处工人的耳朵里——他们听到这种声音,还以为那是裘德自己在那儿勤奋地摇哗啦板儿哪——同时从刚好隐在雾里那座崭新的教堂高阁那儿发出回声。当初修那座高阁的时候,那个农夫为了证明他对于上帝和人类的爱,还捐了一大笔钱。
待了一会儿,晁坦对于这种惩罚工作感到腻了,就住了手,让那个全身哆嗦的孩子两脚落地,从口袋里掏出六便士来给了他,算是他那一天的工资,同时告诉他,叫他一直回家,以后永远也不许他再到那块地里去。
裘德一下跳到农夫够不着他的地方,哭着往小路上走去——他哭,并不是因为打得疼,固然那也够疼的了;他哭,也不是因为他看出来,世事天道有很多缺陷,因此,对于上帝的鸟儿有好处的事情,却对于上帝的园丁有坏处;他哭,却是因为他惶恐地感觉到,他来到这个教区上,还不到一年,就把脸完全丢尽了,并且也许会因此而成了他老姑太太一辈子的负担。
这儿有一条小路,一部分隐在一道高树篱后面,一部分穿过一块草场中间。他现在既然有了前面所说的忧惧,可就不愿意让村子里的人看见了,因此他往家里去的时候,就走了这条小路。只见小路上,到处都是成对的蚯蚓,露着半截身子,躺在潮湿的地面上!一年之中,在这个时季里,遇到这种天气,它们永远是这种样子。用平常的走法,一步总要踩死它们几条。
那个孩子,自己虽然刚才让农夫晁坦那样作践了一顿,但是让他去作践任何别的东西,他却都不忍得。他每一次把一窝小鸟儿捉回家来以后,总要难过得半夜睡不着觉,往往第二天又把小鸟和鸟窝送回原地。他看见伐树的或者砍树枝的,就有些受不住,因为他觉得,树也会发疼。他还是孩童的时候,看见剪晚枝的(那时树里的汁液都已升到树梢,一剪树枝,就有好些树汁流出来)他就心疼。他的品性上既然有这种弱点(如果我们可以说这是弱点的话),那就等于说,他这个人生下来就是要受尽痛苦的,一直受到他那无用的生命闭了幕,他才能脱离苦海。他当时在那些蚯蚓中间,用脚尖小心在意地拣着路走,连一条蚯蚓都没踩死。
他进了那所草房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正从他老姑太太手里,买了一便士的面包。那个顾客走了以后,他老姑太太说:“喂,上午刚过一半,你怎么就回来啦?”
“他不要我了。”
“怎么?”
“晁坦先生因为我让老鸹吃了他几粒麦子,不要我了。这就是我的工钱——我最后挣的一笔工钱。”
他很伤心的样子,把钱放在桌子上。
“啊。”他老姑太太憋住了气说。接着她就教训起他来,说他怎样这整个一春天,都要闲待着白吃她。“你瞧,你连赶鸟儿都不会,那你还会干什么?瞧你!还那么往心里去!那倒不必!因为要讲真格的,农夫晁坦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他只像约伯说的那样:‘如今那些比我年轻的人都嘲笑我,其实他们的父亲当年,连跟给我看羊的狗在一起,我都认为不配。’[4]反正不管怎么说,他爸爸是给我爸爸做小工的;我当初就不该叫你去给他干活儿,我叫你去,那是我糊涂;我要不是因为怕你在家里淘气,我压根儿就不该让你去。”
这个老太婆,因为裘德到地里干活把她寒碜了,比因为他玩忽职守还要生气,所以她骂他的时候,把寒碜的观点,作为第一义,而只把道德的观点,作为第二义。
“可是,我这并不是说,你应该让那些鸟儿,去吃农夫晁坦种的粮食。关于这一点,你当然不对。裘德,裘德呀,你为什么不跟你那个老师到基督寺,或者不管到哪儿去?不过,哦,那是不会的,你这个可怜的糟孩子——咱们这一家人里,过去的时候,就是你们那一支老没出息,就是以后,也不会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