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圣母马利亚的形象透过西方绘画和雕塑深入人心,可是除了《圣经》里的只字片语和一些宗教研究著述,几乎没有作品以文学艺术的手法刻画过这位西方历史上最著名的母亲。 科尔姆·托宾通过小说《马利亚的自白》,把想象力投向最神圣却又最神秘的母子——马利亚和耶稣。他直接通过马利亚之口,让一向以沉默温婉形象示人的圣母发出自己的声音。 耶稣殉难数年后,马利亚独自在以弗所生活。在恐惧和悲伤中,她回忆起儿子罹难前后的过程。她觉得,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她的儿子是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人,他周围的那些人都不值得信任。 马利亚努力说出她所理解的真相。一个性格饱满、令人难忘的马利亚形象,在托宾丰富的想象力和简洁有力的语言刻画中,深入读者的心中。
作者介绍
科尔姆·托宾,爱尔兰当代著名作家。他1955年生于爱尔兰韦克斯福德郡恩尼斯科西镇。毕业于都柏林大学。自1990年发表第一部小说《南方》以来,托宾已出版九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多部戏剧、游记、散文集。《黑水灯塔船》(1999)、《大师》(2004)、《玛利亚的自白》(2012)都入围布克奖决选名单,《大师》荣获2006年度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等文学奖。《布鲁克林》获2009年度英国科斯塔最佳小说奖。《名门》(2017)是他最新一部长篇小说。2011年,英国《观察家报》将其选入“英国最重要的三百位知识分子”,同年,他获得爱尔兰笔会文学奖,以表彰他对爱尔兰文学做出的贡献。2014年,他当选美国艺术与文学院外籍荣誉院士。 目前,托宾担任哥伦比亚大学英文与比较文学系Irene and Sidney B. Silverman 人文讲席教授,自2017年起也担任曼彻斯特大学校监。他在纽约和都柏林两地居住。
部分摘录:
玛利亚的自白 如今他们来得更频繁了,他们俩,每一次来,都似乎对我、对这个世界,显得益发不耐烦。他们的体内有着某种饥渴和粗野,他们的血液里沸腾着一股野蛮的兽性,我以前见过,现在亦能嗅到,像一头正在遭受追捕的动物所能嗅到的一样。可如今我没有受到追捕。不再受到追捕。我受到照顾,受到委婉的盘问和监视。他们以为我不懂他们渴求的复杂性。可现在什么都逃不过我,除了睡觉。睡觉离我而去。也许是我老得睡不着,或是从睡觉里得不到再多益处。也许是我无须做梦,无须休息。也许是我的双眼知道,不久它们将永远合上。若逼不得已,我会醒着不睡。我会在破晓时分,在黎明让曙光悄悄潜入这间屋内时走下楼梯。我自有我守候等待的原因。在最后的安息前迎来这漫长的觉醒。知道那会结束,对我而言足矣。
他们以为我不理解世间正在慢慢壮大的东西;他们以为我看不出他们问题的要义,注意不到当我说出某些不得要领或愚蠢的话、某些对我们毫无用处的话时,当我似乎不记得他们认为我必该记得的事时,恼怒如无情的黑影,蒙在他们脸上,或藏于他们的话音中。他们过度禁锢在自己庞大而无法餍足的需求里,因我们那时共同感受的恐怖的余悸而变得过于迟钝,未曾注意到我什么都记得。记忆和血肉一样,注满我的身体。
他们供我衣食,保护我,这让我欢喜。作为回报,我会为他们做我能做的事,但仅止于此。正如我不能呼吸另一人的呼吸,不能帮助别人的心脏跳动,使他们的骨头不疏松或皮肉不起皱一样,我说不出超出我能述说之外的话。而我明白,这一点让他们多么着急,那叫我莞尔,这种热切的渴求,想在我们共同的遭遇里找出可笑的掌故或鲜明、简单的范例,只是我已忘了怎么微笑。我不再需要微笑。正如我不再需要眼泪。一度,我以为自己其实已无剩余的眼泪,我用尽了我储存的眼泪,可幸好,这种愚蠢的想法并未耽留,很快为实际情况所取代。眼泪,若真需要,总是有的。是身体制造了眼泪。我不再需要眼泪,那该是一种释然,可我寻求的不是释然,仅是清净和几分愤懑的得意,确信我不会讲出与事实不符的话。
前来的两名男子中,一人曾在那儿陪我们待到结束。当时,他多番温厚和善,随时准备扶我,安慰我,一如现在,当我告诉他的故事未夸大到他设定的极限时,他随时准备不耐烦地沉下脸。然而,我看得出那份温厚犹在的迹象,好几次,他眼中又现出炽热的光芒,然后叹息,重新投入他的工作,写下一个接一个字母,组成他知晓我读不懂的单词,叙述发生在山冈上和前后数日里的事。我曾请他把那些词念出来给我听,可他不肯。我知道他写了他和我都没见过的事。我知道他亦绘声绘色地再现了我经受过的和他目睹过的事,并确保这些文字将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将有人谛听信从。
我记得的太多;我像风平浪静日子里的空气,凝止不动,不让任何事逸走。和世界屏住呼吸一样,我守住记忆不放。
所以,当我告诉他兔子的事时,我不是在向他讲述某些我已淡忘、因他的坚持追问而才记起的事。我告诉他的那些细节,这些年一直陪伴我,就像我的手或臂膀陪伴我一样。那一日,他想要掌握详情的那一日,他要我一而再再而三为他重温的那一日,在混乱的一切当中,在各种恐惧、尖叫和呼号中,一名男子靠近我身旁,他提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愤怒的大鸟,那只鸟,喙异常尖利,目露凶光;翅膀无法完全展开,这个限制似乎让鸟沮丧愤怒。它本该在飞翔、捕猎、俯冲扑向它的猎物。
那名男子还提了一个口袋,我渐而发现里面装着近半袋的活兔子,一群精力旺盛、惊恐万状的小生命。在那座山冈上的数小时里,在走得比其他任何时光更慢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从布袋中一只接一只抓出兔子,把它们塞进开了一道小缝的鸟笼。那只鸟先从它们柔软的下腹部某处下手,剖开兔子的身体,直到内脏四溢,接着当然是兔子的眼睛。如今谈起这件事不难,因为那稍稍转移了对真正在发生的事的注意力,也因为那毫无意义,所以谈起时没有困难。那只鸟似乎不饿,可也许它的饿是一种深度饥饿,连扭动挣扎的新鲜兔肉都无法满足。笼子里有一半地方堆满了半死不活、完整没被吃过的兔子,发出奇特的吱吱声。因过去迸发的生命力而抽搐。那名男子的脸上神采奕奕,周身焕发出一道光,他看看笼子,然后环顾周围的情景,近乎露出暗喜的微笑,布袋尚未清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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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时为止,我们已谈过别的事,包括在十字架近旁玩骰子的人;他们赌他的衣服及其他财物,或并无特别的理由。其中一人,令我惧怕的程度与后来抵达的那个勒断人脖子的杀手一样。这名最先到的男子,是那天来来往往的人中最引起我警觉的那个,最凶险可怕,似乎最有可能想知道结束后我的去向,最有可能是被派来带我回去的。这名男子的目光紧随我不放,他似乎效力于那群带马的人,他们偶尔露面,从旁观看。若说有谁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及缘由,那么,就是这个玩骰子的男人。假如我说他出现在梦里,那也许更易应付,可他没有,他也不像别的事或别的面孔一样,缠扰在我心头不去。当时他就在那儿,关于他,这是我唯一不得不说的,他监视我,他认识我,倘若现在,经过这些年后,他来到这个门口,对着光眯起眼睛,浅棕色的头发已花白,手依旧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一副博闻、沉着、冷静的样子,克制心中的残忍,勒断人脖子的杀手跟在他身后,咧嘴露出邪恶的笑容,我不会感到意外。可在他们面前,我活不了多久。正如到我这里来做客的两位友人在期待我的发言、我的见证一样,这个玩骰子的男人和那勒死人的杀手,或他们的同党,必定在期待我的沉默。如果他们来,我会认得他们,如今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所剩的日子无几,但我依然,在醒着的时候,怕极了他们。
相比他们,那个带着兔子和老鹰的男子竟显得毫无恶意;他虽残忍,但那是无用的残忍。他的冲动容易满足。没有人注意他,除了我以外,我那么做,是因为当时在那儿的人里,或许只有我不放过事态发展的每一步,说不定万一能在那些人里找到某个我可以求情的人。此外,我也可以了解,结束后他们大概想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而最重要的是,那使我可以分散注意力,哪怕只是短短一秒,把我的注意力从正在发生的惨绝的灾祸上转开。
他们没有兴趣理会我的恐惧和我身边所有人感到的恐惧,察觉有人在候着,受命等我们企图离场时把我们也一并围捕,我们似乎没有可能不被逮住。
上门来的第二个人用另一种方式显示他的威风。他一点不和气,急躁、厌烦,事事由他说了算。他也记录,但速度比另一人快,皱着眉,点头对自己的文辞表示赞许。他很易动怒。我只要从屋子一角走到另一角去取个盘子就会惹恼他。有时,难以抵抗想和他说话的诱惑,可我知道,单是我的话音,便让他充满怀疑,或某种近似嫌恶的感觉。可他,和他的同僚一样,必须听我的讲述,那是他来这儿的目的。他没有选择。
在他离开前,我告诉他,我这一辈子,每当看见两个以上的男人在一起时,便看到了愚蠢,看到了残忍,而愚蠢是我最先注意到的。他盼着我对他讲点别的,他坐在我对面,耐心正慢慢减退,因为我拒绝回到他渴望的主题:我们儿子丧命的那一日,我们怎么找到他,说了什么话。我道不出那个名字,讲不出口,一旦道出那个名字,某些东西会在我体内崩溃。所以我们用“他”、“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在这儿的那个人”、“你们的朋友”、“你们感兴趣的那个人”来称呼他。也许在临死前,我会道出那个名字,或设法在某个夜晚喃喃念出它,可我想我现在做不到。
他集结了一群格格不入的人在他身边,我说,他们和他一样,只是孩子,或没有父亲的男子,或无法直视女人眼睛的男子。被人看见自顾微笑的男子,或年纪尚轻却已老去的男子。你们中无一人是正常的,我说。我望着他把吃了一半食物的盘子朝我推来,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没错,格格不入之徒,我说。我的儿子集结了格格不入之徒,虽然无论如何,他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他本可以做任何事,他甚至本可以很安静,他亦有那本领,一种极罕见的本领,他本可以悠然自得地独处,他可以目视一位女士,仿佛她是自己的同辈,他懂得感恩,知书达理,聪明睿智。他使出了全部才华,我说,所以,他能领导一群信任他的人周游各地。我讨厌格格不入之徒,我说,可假如把两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凑在一起,你们不仅会变得愚蠢,变得和寻常人一样残忍,而且你们会拼命求取某些别的东西。把格格不入之徒集合起来吧,我一边说,一边把盘子推回到他面前,这样你们将得到一切——无畏,雄心,无所不有——在解散或壮大以前,那将迈向我见过的和我现在所承受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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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法里娜留下东西给我。有时我付钱给她。起初,她敲门时我不作回应,即便收下了她留给我的东西,不管什么——水果、面包、鸡蛋或水——我仍看不出有理由要在日后路过她门口时同她打招呼,或乃至装作知道她是谁。我小心不碰她留下的水,走去井边自己打水,即使手臂因此拉伤酸痛亦然。
我的访客来时,他们问我她是谁,我很高兴自己能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找出答案,亦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东西给我,除非是给她一个借口,在一处不欢迎她的地方盘桓。我务必小心,他们对我说,那不难回击,只消说,这一点我比他们更清楚,假如他们是来给我不必要的建议,那么也许,他们应该考虑离远一点。
不过慢慢地,在路过她家,见到她在门口时,我开始望她,我喜欢她。她身形矮小,或说比我矮小,虽更年轻,看上去却更孱弱,这使事情起了转折。起先,我推测她是一个人独居,我相信,假如她从中作梗或变得死缠不放,我有能力对付她。可她不是一个人。我发现了这一点。她的丈夫卧床不起,无法动弹,她必须整日照料他;他躺在一间不见光的房间里。她的儿子,和所有人的儿子一样,去了城里,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或更有用的游手好闲,或是这样那样的历险,撇下法里娜,每天既要牧羊,照管梯田里的橄榄树,还要提水。我向她清楚表明,她的儿子,万一有一天来这儿,不能跨过这个门槛。我向她清楚表明,我不要他们的任何帮助。我不要他们踏进这间屋子。我花了数星期根除这几个房间里的男人的恶臭,让我能够重新呼吸未给他们污染的空气。
我开始在见到她时点头致意。虽然我仍不看她,但我晓得她会注意到变化。由此生出更多变化。起初有所困难,因为我无法轻易听懂她的话,她似乎觉得那很奇怪,不过并未因此而停止讲话。不久,我开始能领会她说的大部分单词,或足够理解她讲的是什么,我获悉她每天去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她为什么去。我同她一道去,不是因为我想去。我去,是因为我的访客,前来监督我人生最后岁月的人,过了他们受欢迎的时限,并问了太多问题。我想,假如让他们找不到我,即便只是一两个小时,他们也许会多学些礼节,甚至会离去,那样更好。
我不认为发生的那件事,留下的可恨阴霾会有消散的一天。它像某样东西,在我的心脏里,把黑暗压送至我全身,频率和压出血液一样。或说,它是我的伴侣,我奇特的朋友,在夜晚,又在早晨唤醒我,整日不离我左右。它沉沉存于我体内,时常变成我载不动的重负,有时分量减轻,但从未消失。
我无故跟法里娜去了神殿。我们一出发,我便已开始喜滋滋地思考当我回去时关于我去了哪里的讨论,我已在琢磨要怎么对我的访客说。途中我们没有交谈,只在快到时,法里娜说,她每次来只求三件事——求神让她的丈夫在病痛加重前死去,求她的儿子健健康康,求他们会孝顺善待她。你真的希望第一个祈求实现吗?我问,你想你的丈夫死吗?不,她说,我不想,可那样也许是最好的。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她眼里的一种光芒,我们走进神殿时的亲切感,这些是我记得的。
接着,我记得我转身,第一次看见阿尔忒弥斯的雕像;那一霎,当我盯着它时,雕像散发恪守与慷慨、腴沃和慈悲,也许还有美,甚至美。那一时间让我心头一震;我自身背负的阴霾跑去和神殿可爱的影子对话。这些阴霾仿佛被光照着,离我而去了几分钟。我的心里没了怨毒。我凝视这座古老女神的雕像,她,见过的事比我多,受过的苦也更多,因为她活得更久。我艰难地喘息,说出我已接受了那些阴霾,那份重担,那个朝我袭来的可怕身影,在那一日,当我看见我的儿子被血淋淋地绑在那儿时,当我听见他大声叫喊时,当我以为不会有更惨的事发生时,直到过了数小时后。我错以为不会有更惨的事发生,我欲阻止那发生而做的一切都失败了,我为了不去回想那而做的一切也都失败了,最后,那连同其声音把我填满,那几个小时里的腾腾杀气,侵入我的躯壳,从神殿走回去时,那股杀气依旧激荡着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