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现代阿富汗的历史就像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戏剧,充满了荒唐、惊悚和悲伤。两个多世纪以来,几乎每隔40年,就会有一个大国强行阻断阿富汗的发展,破坏其取得的进步。待强权退出,阿富汗历史才能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被自己的恶魔破坏的国家,这是一个被反复争夺和统治的国家。塔米姆•安萨利通过阿富汗人的视角来解读祖国的历史,他驳斥了“帝国坟场”的论断,讲述了长期以来外部世界从未完全了解的阿富汗内部斗争,剖析了现代入侵者屡战屡败的致命原因。在这里,外国的干涉和入侵不是主旋律,它们只是扰乱了阿富汗的发展,阿富汗人有自己的故事,这是与所有入侵完全不同的:高高在上的私权力、根深蒂固的部落文化、走火入魔的激进思想、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塔米姆•安萨利带领我们走进一个“真实的阿富汗”,为我们了解阿富汗这个长期处于国际话语权之外的国家提供了启示性的见解。
作者介绍
塔米姆·安萨利,历史学家、专栏作家,美国历史上最悠久的旧金山作家工作坊(San Francisco Writers Workshop)的指导人。1948年生于阿富汗,1964年移居美国,拥有阿富汗和美国两国血统,现居旧金山。他长期在《旧金山纪事报》《洛杉矶时报》《沙龙》等报刊上发表文章和评论,著有《喀布尔以西,纽约以东》《中断的天命》等。
部分摘录:
乔治·华盛顿登上北美政治舞台的时候,遥远的中亚与南亚之间,一个帝国正在形成。帝国的主人艾哈迈德·沙阿(Ahmad Shah)是位部落首领,日后的阿富汗人都会把他尊为“国父”(Baba)。因为,大家追根溯源,觉得此人才是他们国家的初代君主。
艾哈迈德确实是个大人物。他块头很大,还长着一张宽颊大脸;一双杏仁眼颇具部落特色,同时又带着几分浪漫豪情。艾哈迈德16岁时,波斯国王纳迪尔·阿夫沙尔(Nadir Afshar)已对他赏识有加。纳迪尔出身草莽,性情残暴,一心想要重现波斯帝国的荣光,一度还差点如愿以偿。他曾经远征印度,并把著名的孔雀宝座(Peacock Throne)掠夺回国。攻伐期间,艾哈迈德一直伴在国王左右,取得了对方的信任。纳迪尔把手下一支4000多人组成的精锐骑兵托付给了这个部落青年。要知道,当时的艾哈迈德不过十来岁。
1747年的某天夜里,波斯军队发生哗变,纳迪尔被自己的亲信大臣杀死。而后的一夜混乱不堪,各位将领忙着争权夺位,普通士兵则在尽情抢掠。和国王一道出征的后宫妃嫔,自然成了乱兵垂涎的战利品。据说,艾哈迈德当时正在王室女眷下榻处当差值守,他凭借一人之勇,打退了好些前来骚扰的醉汉。最终,他成功守护了一屋子的女性,并召集手下突出重围,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这个故事来自笔者小时候在历史课堂上的见闻。故事听起来有些虚假,不过,史书确有记载。那个晚上,一个体貌特征神似艾哈迈德的人逃出了纷纷扰扰的波斯军营,国王生前攒下的大批财宝被此人劫掠一空。黄金、宝石自不必说,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光之山”(Koh-i-Noor)也落到了他的手中(如今,这件珍宝是英国王室的藏品,被陈列在伦敦塔供人观瞻)。
那个时候,艾哈迈德的乡亲父老正在蓄积力量、图谋变革。历史上,普什图人从未得到真正的统一。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结成部落,互相攻伐。眼看纳迪尔的波斯帝国行将崩溃,普什图的各部首领意识到必须选出一位共主,带领大家暂时团结起来共克时艰。出于这个目的,各大部落决定会盟坎大哈。每逢这种支尔格大会议(Loya jirga),主要部落的一众头面人物都要出席。为了帮助头领作出正确选择,德高望重的学者、法官和教士也将列席旁听。一些作家认为,该地区的其他重要族裔,比如塔吉克人、哈扎拉人和乌兹别克人,也会派出代表参加。艾哈迈德也是与会人士之一,只不过,会上的他总是沉默不语。这也难怪,当时艾哈迈德只有25岁。按照地区传统,他作为后生晚辈,必须行事谨慎,服从长者的意愿。
会议开了9天,各部长老争论不休,没人愿意退让,把王位让与他人。最后,一位年迈的、很有威望的托钵僧走下会场,一手指向了年轻的艾哈迈德。“他就是你们的王。看啊,他拥有众人所没有的贵气与王者之气。”艾哈迈德本人谦恭异常,他婉言表示,自己资历不够,难堪大任。托钵僧却把一顶麦草编成的王冠戴在了艾哈迈德的头上。那一刻,艾哈迈德仿佛焕发了领袖的神采。各部长老都立即拜服于他,他们觉得,这位谦谦后生的身上确有与众不同的英雄气概。
就这样,艾哈迈德得以称王。
对此故事,我们大可提出质疑。长老们臣服于一个小辈,显然不只因为后者的领袖魅力。那个时候的艾哈迈德本就实力雄厚,他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铁骑可供差遣,还掌握了波斯国王留下的大笔财富。不过,虚构的故事反映了普什图文化有趣的方面,这使艾哈迈德的晋升合法化。即使强如艾哈迈德,他也需要宗教老者的支持、部落领袖的选票。此外,他的谦逊态度也让他显得卓尔不群。雄厚的实力、宗教的肯定、出众的人品,艾哈迈德三者兼具,终于得到“沙阿”的头衔。年轻的艾哈迈德成了所有普什图人及其当地盟友和部下的王。 [1]
普什图人聚居区北至兴都库什山脉,向南一直延伸到印度河河谷。他们的人口有4000万左右,虽不及西班牙,却比加州略多。他们的主要语言是普什图语,这门语言和波斯语有些相近(可能和葡萄牙语与意大利语之间的关系有得一比)。他们的文化也有着鲜明的独特性。关于普什图人的起源问题,学界尚无定论,普什图人的传说故事将其起源追溯到古以色列遗失的部落。不过,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三千年,这个地方确是他们的家园无疑。
普什图人的社会生活要靠部落制度维系运转。当然,大大小小的部落、子部落、氏族与大家庭,也造成了普什图社会的分裂局面。每个家族都会攀附某位英雄作为始祖。各位读者只要注意姓氏末尾的“扎伊”(-zai),就能大致了解某个普什图人的血脉传承,就像苏格兰人姓氏当中的“麦克”(Mac-)。艾哈迈德出自萨多扎伊(Sadozai)家族。顾名思义,他和他的族人拥有一位名叫“萨多”(Sado)的男性祖先。萨多有何丰功伟绩,史册上未见记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他忙着开枝散叶,后世子孙才有生生不息的机会。巴拉克扎伊(Barakzai)与萨多扎伊同为望族,其祖巴拉克同样籍籍无名。但是,两族人民都还记得,他们的祖先乃是一对血亲兄弟。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不同氏族组成部落,部落又组成松散庞大的部落联盟。萨多扎伊和巴拉克扎伊同属阿卜达利(Abdali)部,也就是说,他们来自一个更遥远的祖先,名叫阿卜达勒(Abdal)。
吉尔扎伊(Ghilzai)部和阿卜达利部互为世仇。与阿卜达利部一样,吉尔扎伊部也是根系庞杂、人口众多。他们都以坎大哈为根据地,不断南进拓展。吉尔扎伊部的领地位于东面,阿卜达利部则占据了西部。几个世纪以来,吉尔扎伊部一直掌握着普什图部落社会的主导权。对此,阿卜达利部很是不满。15世纪时,吉尔扎伊部在印度北部建立了德里苏丹国。18世纪30年代,他们曾短暂统治伊朗。到了1747年,大局仍在吉尔扎伊部的掌控之中。可是,一场支尔格会议却把艾哈迈德推上了国王的宝座,部落社会的权力天平开始朝着阿卜达利部倾斜。
面对各部长老,艾哈迈德态度谦卑。登基之后,他却自封为“杜尔-依兰-杜兰”,意即“珍珠中的珍珠”(Durri-i-Durran)。后来,国王声望渐长,他的那些部落同胞争相攀附,不少阿卜达利部人都自称出自“杜兰尼”(Durranis)一族。这个源自“珍珠”的词汇,仿佛真是自带光环。到了后来,阿卜达利人个个自称“杜兰尼人”,祖先的真正名号反而湮灭在了史海深处。
如上的一切都是后话。初登大宝的艾哈迈德根基尚浅,族人也并不那么以他为荣。故而,他这个国王有名无实,倒更像是个部落联盟的召集人。只是由于危局来临,大家才把他推上王位,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艾哈迈德的王位难以长久。正如普什图古谚所说:“我和我的兄弟联手对抗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堂兄弟联手对抗我的陌生人。当没有外人时,我对付我的兄弟。”艾哈迈德能够称王,不过是因为外敌当前,北方的突厥军队、西方的波斯军队,都叫一众部落长老坐立难安。待到局势缓和,联盟就会重新分裂成不同的部落,部落再分裂成氏族,氏族变成大家庭,而大家庭才是普什图文化的基本单位。
这是艾哈迈德这个国王面临的最大挑战。他领导下的“国家”由大家庭组成,每个大家庭都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事实上,每个家庭中的男性也自视为国王。的确,传统赋予每个人一个角色、一个等级:男人在上,女人在下,年长意味着拥有尊位,官富子弟也比平民的儿子要高贵……
然而,除了这些准则之外,普什图部族社会还有一种独特的立身原则:男人的地位并不取决于他所担任的职位或这些职位所拥有的权力,直截了当笼络人心,才是步步进阶的保证。身居高位的人,一定有真本事让属下服膺。他们赢得这种尊重,是因为其在政治游戏中获得的经验。在这个游戏中,才干是有意义的,但不是一切;继承下来的声望固然重要,但并不代表一切;雄辩的口才、亲切的举止、盟友关系、姻亲背景,都是有意义的,但又不是必然的。这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王权的更替。国王总像流水一般换来换去,觊觎王位的野心家也是层出不穷。小小的疏失、无意的惊扰、笨拙的举止、不雅的言行,都有可能成为对手利用的契机。
家人相处的道理,总能用于解释家族之间的关系,家族关系又能为氏族和部落的生存竞争提供借鉴。在这个部族社会,一切权力都来自私人关系。错综复杂的家族政治和这些关系网络交织在一起。干涉部落内部事务只会让国王大伤面子,甚至还会害他失去权位。因此,即便是艾哈迈德这样的酋长也无法命令他的近亲,他的每项命令都必须经过大家讨论,方能施行。
艾哈迈德能够得势,少不了身边一群人的追随与拱卫。至于地方上那些实力派,国王则许以权力与高位,换取他们对他的忠诚。君臣之间就像家人,家人之间的关系,外人自然无法买断。权力的秘密总在折磨入侵的外敌,他们总在扶植傀儡,试图达到代治的目的,却浑然不知一个官位在阿富汗并不代表相应的权力。
艾哈迈德很清楚,唯有养战自重,他才能保住盟主的位置,他的子民也会因为战争而团结一心。他的先祖曾经远征印度、大肆劫掠,他决定效仿。印度人大多是印度教徒,他们的信仰包含了偶像崇拜的成分。艾哈迈德和他的百姓则是穆斯林。伊斯兰教反对以物配主,他们认为摧毁偶像越是得力,就越能得到安拉的赐福。艾哈迈德·沙阿在印度破坏神庙、打砸神像,自然收获了不少福气。
劫掠,还能带来经济上的收益。神像之上,往往饰有珍珠和宝石;神庙之内,还有黄金等其他稀罕玩意儿。一场对印战争,总能满载而归。腰包鼓鼓的艾哈迈德因此有了收买人心的更多本钱;那些人接受了国王的好处,自然就得登上国王的战车。艾哈迈德·沙阿一生征战无数,他的疆土越来越广,原有的地盘也愈发巩固。
艾哈迈德作战英勇。不过,臣民对他的爱戴并不仅仅缘于他的武功。作为普什图部落的一员,国王也得和臣下一样慷慨大方。为此,他不惜金钱,频频赐宴;又打开国库,救济穷困。他总是摆出一副乐善好施的模样。诚然,朝廷的大小事务都在国父的掌控之中。不过,艾哈迈德也得满足属下的自尊与骄傲。唯有谦逊的君王,方能拥有强大的力量。雄辩,也是普什图社会颇为看重的一大才能。艾哈迈德在这方面是一等一的好手。国王御制的沙场诗篇,至今仍为后人所传诵(可惜,艾哈迈德的诗作精髓,译笔实在难以传神)。 [2]
总之,敌人对艾哈迈德忌恨入骨,但在臣下的眼中,国王却是智慧、老练、公正的象征。他非但没有专制,还成立了9名顾问组成的委员会帮助他执政。这些顾问出自不同的部落,是各部的首领,所有内政事务都须经过顾问委员会讨论方能敲定。他对部落势力百般讨好,也换来了他们的耿耿忠心。
普什图瓦里(Pushtoonwali)是普什图人遵守的一套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它要求普什图人慷慨待客,甚至在必要时牺牲财富和生产;提倡恩怨必报、血亲复仇,要誓死捍卫家中女性的纯洁;要求普什图人宽恕敌人等。
其实,阿富汗的其他民族也遵守着同样的守则。虽然普什图人在这方面堪称表率,不过,哈扎拉人、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也未落人后。大家都要为客人倾其所有,都觉得家门荣誉与女眷的贞操息息相关。未婚女性一旦失节,更是罪莫大焉。艾哈迈德对普什图社会多加规范,对于其他民族也未曾放纵。普什图人与少数民族之间自然存在文化差异,但是,在艾哈迈德这个普什图人的统治下,大家相处得还算融洽。国家一派和谐,与艾哈迈德对地方势力的宽纵有关。身为国主,自然需要收缴税款。不过,艾哈迈德并未横征暴敛。他将各族臣民征召入伍,与其说这是一种强加于人的做法,不如说是分享战利品的方式。
艾哈迈德·沙阿建立了一个庞大帝国。全盛时期,帝国疆域西及伊朗东部,东至印度河畔。这等业绩,先辈也曾数次企及。早在11世纪,加兹尼王朝苏丹马赫迈德(Mahmoud)就已出兵南下。他劫掠的那些神庙,艾哈迈德日后也会造访。16世纪的时候,莫卧儿帝国的开国皇帝曾在帕尼帕特(Panipat)赢下关键的一仗。同样的地方,200年后又迎来了艾哈迈德的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