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相遇》是茅盾文学奖得主格非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格非的中短篇小说十三部,其中《相遇》《时间的炼金术》等多篇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经典之作:《相遇》被誉为“格非最好的短篇”,《时间的炼金术》则被专家学者认定为格非写作主题与艺术成就的“总结之作”。这些小说或围绕故人展开,或演绎历史故事,在生活的肌理中融入想象色彩,述说着对情与欲之间关系的思考。 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双料得主格非,被当代文坛誉为 “作家中的作家”。他的写作具有坚韧、准确、绚丽、隽永的智性特质。他笔下的人物都是面对荒谬的误解、欲望的冲突和命运的捉弄的现代个体,人生故事大多笼罩着支离破碎、幽明恍惚的神秘色彩。他将人生宿命的哲理意识灌注于每篇小说之中,通过迷宫般的现代叙事全力呈现世界与人生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
作者介绍
格非,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茅盾文学奖与鲁迅文学奖双料得主,清华大学教授。 1987年发表成名作《迷舟》,著有长篇小说《敌人》《边缘》《欲望的旗帜》《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望春风》《月落荒寺》,中短篇小说集《迷舟》《唿哨》《雨季的感觉》《青黄》等多部;另有论著和散文随笔《小说叙事研究》《格非散文》《文学的邀约》等多部。 格非属于擅长对文学、社会、历史等问题做深入思考的学者型作家。他的作品具有坚韧、优雅、准确、睿智等特质,在中国当代文坛独树一帜、风格鲜明,获得过一系列重要文学奖项:其中,《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隐身衣》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望春风》荣获第YI届“京东文学奖”。此外,他还获得过“2004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成就奖”、“2004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第YI名、“第ER届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第三届中国图书势力榜”文学第YI名、《新京报》“2011年度文学类致敬图书”、“2014年度老舍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部分摘录:
相遇 在遥远的过去,布达拉宫的大祭司曾经做过这样一个预言:一九〇四年,也就是藏历的木龙年,西藏将会出现一场巨大的灾难。祭司曾在不同的场合详细地描述了这场灾难的性质,但没有指明它将来自何处。
一九〇三年的初夏,随着一支由英国人、印度的锡克人和廓尔喀人混编而成的入藏远征军沿着蒂斯塔河谷悄悄潜入甘宗坝,情势终于渐渐地明朗了。
1 由弗朗西斯科·荣赫鹏上校率领的这支远征军在抵达甘宗坝之前,除了高原反应和瓢泼大雨所造成的行军困难之外,他们没有遇到其他的障碍。辽阔而岑寂的高原似乎在熟睡之中,传说中由牧羊人组成的藏族军队依然杳无踪迹。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荣赫鹏上校都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家。他从桑德赫斯特指挥学院毕业后,在印度的密拉特以及克什米尔地区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一八八六年秋天,他只身潜入中国腹地,足迹遍布东北平原、蒙古、新疆和昆仑山区。在荣赫鹏上校看来,他最终被任命为英国远征军的最高军事长官,完全是因为自己卓越的军事天才和丰富的山区经验。这一看法和印度的寇松总督的初衷大相径庭。当总督第一次见到荣赫鹏的时候,这位年轻军官的任性、鲁莽、急躁、不顾后果的性情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西藏那样一个神秘的地区作战,荣赫鹏无疑是指挥官最合适的人选。
远征军在甘宗坝的营地屯扎在平原上的一条黝黑发亮的小溪旁。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塔尔甘河谷,而耸立在远处的埃弗勒斯山峰似乎近在咫尺,银灰色的峰峦积雪叠嶂,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六月的初夏,正是这一带气候宜人、花卉盛开的时节。荣赫鹏上校坐在营帐中的一个树桩上,满面忧郁地和布雷瑟顿少校下着他们刚刚学会的厄尔鲁特棋。布雷瑟顿少校显得心不在焉。他不时转过身朝那片寂静的山谷张望,这种意味深长的窥望仿佛引动了荣赫鹏上校心中积存已久的焦虑。
部队在进入甘宗坝之后,就陷入了遥远无期的等待之中。寇松总督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暗示他,英国国会对于远征军是否应在近期内占领春丕、攻取江孜、向拉萨进军感到犹豫不决。这种犹豫和延宕是软弱无力和装腔作势的混合物,荣赫鹏上校担心,它会在战略上使英国军队处于不利地位,为西藏人大量集结军队争取时间。寇松总督在信的末尾告诫他,在中国以及西藏的谈判代表到达甘宗坝之前,他没有任何理由轻举妄动。
塔尔甘河在山谷中静静地流淌。越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和长势不好的青稞地,荣赫鹏上校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英国士兵在河谷中模糊不清的身影。他们日复一日地在那里逡巡,采集化石、植物、蝴蝶和昆虫的标本。山谷里到处都是毛茛属植物和一簇簇杜鹃花,远远看上去,那些密密的花朵就像燃烧的煤块一样通红、灿烂。高原的风在山野里横吹着,除了溪流嚯嚯流淌的水声之外,四周笼罩着一种懒洋洋的寂静。
晌午时分,一个传教士模样的人骑着一匹西藏本地的矮种马,沿着河谷边缘的那条狭窄的小路,朝营地的方向慢慢走来。
这个人的到来使荣赫鹏和少校之间那盘索然无味的棋总算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上校很不耐烦地将一枚棋子扔进棋盘,同时站起身来。
“你瞧,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看上去是一个牧师。”布雷瑟顿说。
“就是几天前我们遇到过的那个苏格兰人。”
布雷瑟顿少校没有吱声。他的双眼满含忧虑,心事重重地看着旷野里教士的身影,仿佛教士的造访带来了某种神秘的危险。
布雷瑟顿是荣赫鹏上校青年时代的密友,荣赫鹏受命进入西藏的前夕,将他从遥远的加德满都调到自己的军团中,让他负责后勤和运输。布雷瑟顿生性耿直、忠于职守,是一位称职的军需官,但正如荣赫鹏上校后来认识到的那样,西藏这样一个地域,并非每个人都适合在这里生存,布雷瑟顿进入西藏的第一天就感到极度恐惧,连续不断的痢疾的折磨很快就使他形销骨立,喇嘛教寺庙的诵经之声总使他感到不安,他一连几次用一种可怕的语调对他的伙伴和保护人这样说道:“我们也许永远到不了拉萨。”
在晌午十点至午后一点之间,共有三个人先后造访了荣赫鹏上校的营地指挥所,他们分别是: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扎什伦布寺的大住持和中国驻藏官员何文钦。
在临近午餐的这段时间里同时会见三个人是不可能的。荣赫鹏上校凭着自己的直觉与兴趣,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中间的一位(即扎什伦布寺的住持)加以接见,而将另外两位悬搁在营帐外的荞麦地里。
扎什伦布寺的大住持在营帐中一露面,就给荣赫鹏上校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身材清瘦,满脸皱纹,猩红的长袍空空荡荡。大住持显然不是作为官方的谈判代表而是以私人劝说者的面目出现的。他彬彬有礼的举止和宽厚的外表与僧侣的身份极为相称,令荣赫鹏上校感到吃惊的是,这位身处城堡迷宫的喇嘛精通汉话和英语。
他们最初的谈话巧妙地绕开了侵略、占领等一系列敏感的字眼。由此可见,大住持对时下流行的外交策略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从宗教习俗、医学谈到巫术和神迹,最后在哲学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荣赫鹏上校早年粗涉过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著作,因此,他有足够的哲学常识和喇嘛进行周旋。
在他们不到两个小时的谈话中,双方为地球是否是圆的这样一个问题颇费了一些口舌。不管怎么说,这次会见毕竟还是令人愉快的,尤其是大住持的许多荒诞而古怪的言论和见解在荣赫鹏的记忆中不知不觉地扎下根来。
在营地外的荞麦地里,中国驻藏官员何文钦与苏格兰传教士的见面则多少显得有些不尴不尬。
何文钦肩负着大清帝国的使命千里迢迢来见荣赫鹏,而后者则莫名其妙地将其拒之门外,让他和一名传教士待在一起。从何文钦和约翰·纽曼见面时的情形来看,两人以前不仅见过面,而且还相当熟悉。另外,也许还存在着一些鲜为人知的过节。
传教士满面笑容地走向何文钦,伸开双臂做出一副想要拥抱他的样子。何文钦却在荞麦地里连连后退。
许多英国军官在营帐外不明所以地目睹了一切,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在开阔的荞麦地里究竟谈了些什么。传教士似乎对何文钦先生身上穿着的丝绸长袍颇感兴趣,当他终于靠近何文钦之后,便立即掀起长袍的一角,用手指捻了捻。这一过于亲昵的举动,无论在中国还是英国的传统礼节中,都是有失检点的。
2 大住持从荣赫鹏上校的营帐内出来,正是阳光普照的午后。他没有立即返回坐落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而是走在了另外一条路上。由于长年经受高原冷风的抽打和强烈的日晒,他的脸庞干枯得像一张羊皮。
当他的马缓缓跑下塔尔甘河谷,大住持看见了苏格兰传教士沿着河床踽踽独行的身影。原先和他待在一起的那位中国官员此刻已经消失不见。
约翰·纽曼来到甘宗坝并非为了会见荣赫鹏,他的真正意图在于等待何文钦先生。荣赫鹏上校拒绝会见一切来自中国的谈判代表,使这位清朝官员黯然神伤。他几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甘宗坝,独自一人返回苍南的中国村。
传教士的马走得很慢,大住持不一会儿就撵上了他。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沿着棕红色的河谷,在炽烈的光线下走成了单行。
夏季的风越过山脊,朝这边吹过来,裹挟着一股冰雪的凉意。鹊鸭和雪鸽在树篱间啁啾,瀑布的泻水在附近的一个山涧中发出单调而遥远的喧响。
也许是为了排解眼前的这种慵懒的寂寞,大住持试探性地和传教士开始了交谈,在不着边际的闲聊中,大住持一直紧锁眉头,心事重重。
荣赫鹏上校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尽管他对藏传佛教并不反感(甚至还略带谨慎的好奇心),但他的傲慢和冷漠使人难以接近。大住持不仅没有刺探出任何有用的情报,甚至,原先计划中劝阻英国人向拉萨挺进的建议始终没有机会向上校提出来。看来,有些话并非想说就能说出口。另外,来自拉萨方面的判断与事实大有出入,英国人似乎已经做好了深入西藏腹地的所有准备,他们占领圣地拉萨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日暮时分,一座红白相间的巍峨城堡出现在视线之中,大住持拽住了马头。出于告别时必要的礼节,大住持向苏格兰传教士发出了同宿城堡的邀请(纯属客套),约翰·纽曼心里想的是婉言谢绝,而口头上却立即应承下来——这说明,要约束住自己的言行是多么的不易。
这样一来,这件事至少导致了两个后果:从长远的时间来看,它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而在眼下,基督教传教士和西藏大喇嘛即将同宿一处,使两个人都感到心情紧张。
这座东方式的城堡建造在平原上的一个山包上。它是一座杂乱无章的六层楼建筑。城堡的前后各有一个院落,院落外的场地上拴着七八匹藏种马,一排排渡鸦栖息在檐墙上,它们嘁嘁喳喳地叫唤着。城堡左侧不远处的一片山坳里,有一幢尼姑庵。一些尼姑排着队到河边去汲水。
在过去的几年中,约翰·纽曼从未获准进入真正意义上的藏式城堡,因此,他想好好利用一下今天的这个机会。黑夜来临的时候,他们在膳房匆匆吃过一些糌粑和青稞酒之后,传教士便向大住持提出了参观城堡的要求。大住持略略思索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很快,一位年幼的仆童给他们拿来了一盏酥油灯。
顺着石砌的台阶朝上走,这座晦暗幽冥的建筑迷宫便依次呈现在传教士的眼前。在这座城堡的第二层,约翰·纽曼看到了一座巨大的旧式武器的仓库。房间和过道里堆满了干草、黑色的火药、生锈的头盔、盾牌、胸铠和火绳枪。这些物品作为旧时代的遗迹,多已废弃不用,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而镶嵌在壁龛里的一排排转经筒由于不时受到人手的触摸却显得熠熠发亮。
月光从墙洞的雉堞中照射进来,将大住持的脸衬得蓝幽幽的。这种光亮使约翰·纽曼周身掠过一阵冰凉的寒气。
约翰·纽曼似乎感觉到,在这种情形之下,争执两种宗教的优劣是极为不利的(在过去,他把和喇嘛之间的这类争执看成是自己神圣职责的一个部分)。但是,既然大住持已经挑起了话头,他出于礼貌,也只能勉强地加以必要的答复、论辩和修正。
“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认为你们的基督教存在着什么缺陷。”大住持带领传教士来到五楼的一间藏经室之后,这样说道,“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派人去苏格兰或者伦敦传教。所有的宗教都具有相似的性质,却产生出迥然不同的习俗。比如,你们总是用‘肮脏’一词来形容藏人的仪表,的确,我们平时很少洗澡,和你们西方人坐在澡盆里扑打水花的方式不同的是,西藏人习惯于在洁净的风中沐浴。这就好比给人治病,汉族人用的方法是捏一捏病人的手腕,你们是用一只铁皮圆块在病人的胸部滑来滑去;而在西藏,一个人是否有病,要根据他在一只木桶里小便的声音来决定……”
“你说得不错,”传教士附和道,“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你们信仰佛陀,但如何知道佛陀的确存在,存在于何处,又以怎样的方式了解尘世的苦难呢?”
“在基督教里,你们凭什么知道耶稣的存在?”大住持反问道。
“依靠神迹。”约翰·纽曼答道。
“什么神迹?”
“比方说,按照《圣经》里的记载,先知将一条爬行的蛇变成一条僵硬的拐杖……”
“这只不过是一种魔术而已,”大住持打断了他的话,温和地笑了笑,“在克什米尔、印度和西藏,很多流浪艺人都精通这一技艺……”
约翰·纽曼的脸由于羞耻和激怒而变红了,他正想进行严厉的驳斥,扎什伦布寺的大住持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神秘的语调悄悄地对他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在那盏飘忽不定的灯的指引下,约翰·纽曼跟在大住持的身后,朝楼下走去。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被烟炱熏黑的狭长甬道和几间密室,最后来到了城堡后部的一处幽僻的小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