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是日本作家青山七惠于201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收录四部短篇小说《预感》《跳舞》《两个人》《风》,每部的篇幅在一千到三万字不等,原先于2012-2014年刊载于《新潮》《文艺》等杂志上,后收录成册。
本书收录的四部短篇小说聚焦了人群中一些旁逸斜出的个体,她们有的单身独居,出去旅行回来发现“家”凭空消失了;有的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跳舞,在学校也好、在迪斯科也好、在幼儿园的亲子活动也好,手脚就会变得无法动弹;还有的寻找与朋友或至亲的羁绊,最终却与自己相遇。作者注重描述细腻微妙的感受,写作风格奇异。
作者介绍
· 青山七惠(1983— ) 日本新锐小说家。2005年凭借小说处女作《窗灯》获第42届日本文艺奖,在文学界崭露头角。
2007年以《一个人的好天气》荣膺第136届芥川龙之介奖。
2009年以《碎片》夺得第35届川端康成文学奖。
2012年任群像文学新人奖评委。近作有长篇小说《我的男友》《灯之湖畔》等。
部分摘录:
优子曾经是个不跳舞的孩子。长大之后依然不跳舞。她不跳舞地度过了漫漫人生。
“来跳舞吧!”
此刻,她正站在香港夜总会的一个角落里,身穿密密麻麻缀满亮片的无袖连衣裙,戴着蓝色板羽球耳环和细金属手镯,还罕见地化了浓妆。
“快点跳起来吧!”
朋友簌簌抖动着重心压低的腰肢,扭动着雪白的手臂,邀请优子。在他们近前跳舞的一个本地男人突然转向她们,张大嘴巴笑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仿佛置身此处是件好笑得不得了的事情。笑声自然传不到优子耳朵里,就连朋友的话她也并未当真听到。所有一切只是优子的推断。
舞曲没完没了。
“你不跳舞吗?”
朋友面露困惑,一边踩着酣畅淋漓的舞步,一边还在邀请优子。
“不了,我。”
优子没有出声,只是动了动嘴唇。
“不了,不了,我……”
最先发现优子不跳舞的人是一位叫木下的新老师。
木下老师口琴吹得非常好。她一吹起口琴,小鸟就会从院子里飞过来。木下老师身材高大,性格开朗,可是不知为何却不受幼儿园孩子的欢迎。老师认定是因为自己臭,黯然神伤。
这位木下老师在一年一度的游戏会节目中教孩子表演集体舞Chim Chim Cheree(1)。运动神经迟钝的孩子每一年都会占固定比例。木下老师的舞蹈教授已得到公认,因为再怎么迟钝的孩子,经过一番得心应手的训练之后,看上去都会跳得和其他孩子一样准确无误。老师的色彩感也煞是丰富,服装设计和照明全都是她一手搞定。不过,其实老师是想自己一个人跳的。在灯光洒落、空无一人的公民馆大厅里,打开摄像机,穿上自己制作的服装,沐着白色的聚光灯光圈翩翩起舞,然后再欣赏录下来的影像。等有相处融洽的朋友来家里时,便给他们看录像,并加以说明。可是老师的公寓里连双客用拖鞋都没有。因为老师害怕那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臭味,所以从不招呼任何人来家里。
一个大雨初歇、令人神清气爽的早晨,木下老师开始排练。
老师让身穿蓝黄相间娃娃衫的幼儿园孩子排成两排坐好,开始播放音乐,首先自己跳给孩子看。有的孩子在吮手指,有的孩子涨红了脸,泫然欲泣,也有的孩子按捺不住,很快便在老师旁边模仿起来。一曲终了,老师蹲在卡式录音机前,把手伸向停止按钮,此时她已有几分陶然。孩子反应不错。“老师再跳一遍。”“大家站好。”老师让孩子起立,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然后从前奏部分,也就是让孩子把手背在后面和拍子的地方开始教。我会让这些孩子跳得很出色,我绝不会让一个人掉队出丑,老师的心在燃烧。然后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大家一边数到六,一边从拿筷子的那只手做起!”
舞蹈教授进展顺利。木下老师教完一、二、三,然后再从一开始反复教起,照这情形看,记忆力好的优秀孩子到中午就能学会一半曲子了。
“来,我们从开头跟着音乐做一遍吧!”
老师非常喜欢小不点儿的孩子与音乐的组合。木下老师倒好磁带,按下按钮,前奏从略带忧伤的华尔兹旋律开始。小不点儿们把手背在后面,绷着脸,仿佛整个身体都在和着拍子点头一般。正是为了这样的瞬间,老师才当了老师。木下老师现在的确置身于幸福之巅。
Chim chiminey,Chim chiminey,Chim chim cher-ee!我是一个打扫烟囱的人……
刚刚还以为一切进展顺利,可是就在短短的数秒之后,老师便从幸福之巅跌落了——唯独有一个孩子不跳舞。
老师面带笑容,不动声色地走向那个不跳舞的孩子,然后就像给全体孩子展示一样,示范行进中的舞蹈动作。那孩子依然不动,既看不出焦躁也看不出羞愧,她只是紧盯前方,一动不动。倒是老师焦急起来、羞愧起来了,虽然如此,她却并未停止跳舞。老师一口气跳到最后,只有几个积极的孩子很起劲地模仿着跳。感觉老师像是被迫在跳。
“你们跳得很好。”
那个不跳舞的孩子这会儿终于动了起来,她一会儿摸摸刘海,一会儿把手放进娃娃衫的口袋里摸摸索索。该不该点她的名字问问情况呢?老师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是突然间那孩子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抬头望着老师,露出满脸笑容:“老师,由也君把小望弄哭了!”孩子当中有一人哭了起来。老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蹲在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身边,用宽大的手指肚温柔地帮她拭去眼泪,可是那孩子突然扬起脸,跑向教室后面的放毛巾处,拿印花的小毛巾咯哧咯哧使劲擦脸。其他孩子早已对争执失去兴趣,摆弄起手指或头发来,自己娇宠着自己。
直到游戏会正式表演那日,木下老师日复一日地教孩子跳舞。可是无论怎么悉心教授,唯独那个孩子不跳舞。她倒是把每一个动作都记下来了,然而只要开始打拍子或是放音乐,她就立即不动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要我一靠近,这孩子就微微抽动鼻子。)教舞蹈期间,纯朴的老师光看见那孩子银色小糖珠一样的小鼻孔了。(就连这小鼻孔都要拒绝我……我真是太臭了……所以这孩子是为了泄愤才不肯跳舞……)只有这孩子是正直的,这孩子不懂谄媚,将来要吃苦头的……像我这样的……男女老少全都不喜欢我……要是我能生得哪怕再漂亮一点点……或者能再瘦一点,再或者索性长成彻头彻尾的大块头……一定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其实我应该马上辞掉这份工作,到大海那边遥远的国度去的……去开始一场探寻幸福之旅……
因为不能让那孩子一人在角落里学习,木下老师决定在外观上下点功夫,通过其他孩子的手舞足蹈来遮挡那个不跳舞的孩子。因为那孩子好歹会踏步,所以就让她从头到尾在原地踏步。就这样,得益于安排之妙,那孩子看上去竟具有了某种威严——像是老到的乐队指挥那样的令人敬畏的威严。老师走近她,轻声说:“优子一定能做到的。”老师又说:“如果感觉能够做到,也可以打着拍子,和大家一起跳起来。嗯,就算不和大家一起,你也可以只跳你自己的,只要优子高兴,你想怎么做都行。”
就这样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不听话的孩子所必需的只是自尊心和别出心裁的精神,此外别无其他。老师感觉自己比别的老师前进了一两步。
到了翘首以待的游戏会当日,从幕间望着孩子跳起可爱的舞蹈,木下老师独自潸然泪下。那其中有着和谐,有着淡淡的诗情画意。老师感动了。服装、照明,一切的一切都完美无瑕。她再次置身于幸福之巅。
优子一人面色苍白,被翩然起舞的孩子围在中间,反复做着单调的原地踏步。
(不必踏上旅程了。)老师热泪纵横。
有个少年曾对着不跳舞的优子怒吼。
他是河合俊介,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二年级C班的广播委员。
不知何故,这个年级的学生从一开始就满溢着令人瞠目的独立自治精神。这些一天到晚被自产的正义感打磨着的孩子面庞光润,他们极其喜爱多数表决的逻辑。他们通过钟爱的多数表决否决了在夏令营基地跳传统叉子舞一事。这在基地建成以来闻所未闻,无论哪家学校在这里跳的都必定是叉子舞。
“怎么处理?”
收到一个年级二百八十人签名申请的年级主任将这一公案摆上了教工会议。“我来交涉。”一名果敢的青年教师用短手指斜戳着大大张开的手掌,说。
“要是这样的话……”
翌日,河合俊介和他的同伴被叫到理科准备室,青年教师负责听取意见。孩子们的意思很清楚,也就是说,男孩子不想和女孩子、女孩子不想和男孩子手牵手。他们讨厌无中生有的青春期。与之相比,他们更希望早点结束学业,走上社会挣钱,开心玩耍。
“我们不想跳土里土气的舞蹈。”
河合俊介挺起厚实的胸板,用傲慢的口吻说。青年教师做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庄重地点点头。
“不过,一次舞都不跳的话,夏令营岂不太寂寞了?外国的孩子就是从这么小的时候开始日常跳舞了呀。老师我从前在伦敦的时候,乐手在地铁通道里表演热闹的音乐……于是通道正对面的女孩子跑过来,笑着跳起舞来。就像是盂兰盆节和新年一起到来一样,任凭T恤衫扯破了、连衣裙打起卷儿,也都毫不介意,就像精神失常了似的……真是了不起呀,她们只是因为喜欢跳舞,想跳就跳呢……等音乐结束,她们边说Thank you(2)边笑着跑回原先的对面。我很吃惊,真想和她们一起跳,也是因为自己一人难为情,只好旁观了。如果你们不喜欢叉子舞,跳个别的舞不也挺好吗?”
“那我们采取多数表决。”
最终,老师说的“别的舞”得到了认可。河合俊介立即召集了韵律操部的教授负责人和每个班各选出来的两名舞蹈委员,当天就从广播部管理的CD箱子里挑选出音乐,亲自进行改编,完成了舞蹈音乐。离夏令营开始还剩三十五天,已经无法回头了。被委任负责领舞的是韵律操部的蜷川惠子,她因为暗恋着俊介,所以迫不及待地鼓足干劲,考虑起如何教授。她抱着把自己十四岁的整个夏天奉献给这场挑战的想法,在大镜子前面一个人翩翩起舞,她稚嫩的乳房转眼膨胀起来,乳头摩擦着运动胸衣,时时作痛。
第一次全体彩排安排在学期末最后一个周六的第三节课,总负责人当然是二年级C班的河合俊介。以蜷川惠子为首的每班两名舞蹈委员已经完美掌握了舞蹈教授,他们已将全部的舞蹈动作和队形变换教给了各自班级的同学。万事俱备。委员在体育馆的主席台上站成一排,排练开始了。因连日暑热疲惫不堪的老师只消在后面监视学生跳舞即可。
排练进展顺利。蜷川惠子因为有跳爵士舞的经验,舞蹈教授格外得心应手。她站在主席台上跳得如痴如醉,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注意到她鼓起来的乳房。“快看呀,那个……”她们一边悄悄传递着从便利店买来的果汁软糖,一边互递眼色。她们无一例外具有一双澄澈的眼眸,只要是想看见的事物,都会一览无余,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如果表现得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请大家鼓足精神跳起来!”
开始播放音乐。主席台中央,俊介像总督一样仰靠在铁管椅子上,眺望着全体人员……可是,还没等他歇口气的工夫,便发现了无法原谅的造反行为。
“请好好跳!”
俊介抓起扩音器,怒吼道。整个体育馆都因这可怕的怒吼凝滞了。不过,蜷川惠子跳起舞来了,学生也都跟着跳。他那因愤怒而震颤的目光转向A班正中央附近,视线前方站着的女生纹丝不动。宛如凝望一只停在阳台上的珍稀蝴蝶一般,他的视线固定在某一点上不动了。
“请跳起来!”
俊介再次大叫道,优子却依然一动不动。(也许她听不见?)就在少年心生怯意的瞬间,她穿过队列,一屁股坐到为老师摆放的椅子上,胳膊抱在胸前,还架起二郎腿,以眼还眼地瞪着他。这下子俊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他放下扩音器,走下主席台台阶,跑到她跟前。专心跳舞的学生无人发现这一动静,只有蜷川惠子从主席台上守望着他的去向。
“桥本。”
河合俊介为自己的记忆力骄傲,尽管怒火中烧,他依然能如此自然而然地记起眼前这名女生的名字。
“你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不跳?”
“对不起。”
“舞蹈委员认真教过你了吧?”
“是的,教过了。”
“那就请你跳起来。”
“不……”
“大家都在跳,所以请你跳起来。”
“不,我……”
“不要说‘我怎么样’!”
“可是……”
“这可是全年级同学决定的事情!所以这么热的鬼天气里,大家也都在拼命排练吧!请你不要任意妄为!请不要为自己一人轻松而给别人添麻烦!”
优子面色苍白,站起来回到队列里。音乐刚好结束。学生喘着粗气,拿磨起球的小毛巾擦着汗,或是转动脚脖子。
“再来一次!”
俊介喘着粗气喊完,音乐再次响起。虽然有零零落落、含糊不清的抱怨,可是一旦跳起舞来,每个人都精神焕发。然而优子依然不跳。俊介咬牙切齿地迎面凝视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河合君也在上面跳一下吧。”坐在附近的一名C班老师悄悄催促俊介。俊介一边咋舌一边返回主席台,跳起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脱俗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