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日本染织界“人间国宝”志村福美的第一本半自传性随笔集,初版即获大佛次郎奖(该奖表彰在历史人文领域有杰出贡献的散文作品),并屡次再版,长销四十年不衰。除了多个版本的单行本、文库本,还出过特装本(典藏本),如今已成为日本学生必读的散文佳作。此次不仅是志村福美的第一部中文版著作,也是这部经典作品的国际首次授权。
这本书里志村福美以诗性的眼,向我们展现她在染织道路上,对汲取自大自然的色彩最初的探索和思考,以及其中种种无与伦比的体验,是了解这位染织大师的必读之作。诗人大冈信作序推荐,他写下:“在这本名为《一色一生》的书中,可以与一位染织家相遇,了解她的思想,同时深切地体会生命只有一次的真正含义。那也是与人生秘密的相遇,通过一色一生,多色一生也会不可思议地从深奥之处显现姿容。”
作者介绍
志村福美(1924— ),1924 年生于日本滋贺县。染织界的“人间国宝”,随笔家,以使用草木染的线编织的紬丝织物而闻名。作为日本国宝级的染织艺术家,今年96岁高龄的志村福美,是目前在世的唯一一位与柳宗悦、河井款次郎等民艺运动家有过密切交往的大师,见证过一个辉煌的手工文化的时代。 59岁获第一届京都府文化功劳奖,62岁同年获颁紫绶褒章,66岁获得“人间国宝”称号,69岁被评为“文化功劳者”,90岁获有“日本诺贝尔”之称的“京都奖”(思想·艺术部),91岁被授予日本文化勋章。作品藏于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滋贺县立近代美术馆、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等多个美术馆。
部分摘录:
在嵯峨释迦堂(清凉寺),现存有几枚宋代的罗(1)片,据说是释迦牟尼佛祖自胎内带来之物。置于真空玻璃罩里的这几枚浅绿、赭色、土黄的罗片,以轻烟般的细丝织就,如蝉翼,又似叶脉,美妙不可方物。将其比作天神的羽衣亦不为过。好像一遇空气,它们就会立刻幻化成风,带着稍纵即逝的神秘,宛若那层上清液。
人被美物击中的瞬间,会有恍若飞升的美妙之感。当我凝视它们的时候,也真切感受到自己正追逐着中国宋代的千古之梦而翱翔。罗片本身已濒临风化,却魅惑着我们的灵魂,诱我们向着遥远彼方。它们形为织物,却非裂,亦非丝线,它们用自身纺出一条线,联结着另一个世界。
在看到古印度的染织品,看到那些神秘幽艳的丝缎纺和金更纱(2)时,我也体会过同样的感动。而当我听说印度人赋予它们“织就的空气”“夜之滴”“朝霞”等全然不拘于外形的名字时,不禁在心里颔首称是。它们虽为织物,却不让人觉得是出自人手,究竟该如何形容呢?我长久惑于这一谜团,直到某次读到马拉美(3)的一段文字:“把舞女看作一个正在跳舞的女人可谓一种谬误。舞女并非女人,也没有在跳舞。”
谜一般的描述。或许他说的是究极之姿,那种瞬间现身又忽然隐没,与空气融为一体,摇曳律动而极尽优雅的舞姿。它已然脱离了舞台和舞者本人,将我们引入梦幻之境。而此时,跳舞的确实已经不是舞者本身,而是从四面八方托举着舞者、共同摇摆进退的整个空间。
所有艺术的极境,都将超越自身的领域,换言之,是渐渐清楚自己身处一个可以全然驾驭的纯熟之境。
回落到现实,在我们狼奔豕突的现代生活里,我这十几年来,除去短期旅行和身体不适,几乎每天都在织机前忙碌。
如今回首,我对染色的感受和体会反而强于织作。虽说染线是为了制织,但制织已接近整个工序的尾声,而从工艺的角度看,获取优质的材料是第一要义,是根基。剥茧抽丝,由丝纺线,为线染色——恰如播种后,嫩芽破土时带给人的喜悦。于我,(真想从纺线入手,但苦于时间有限)将植物的花朵、树皮、果实、根茎等熬成染液,再以此染线的阶段,是最具兴味的。只要是植物染,颜色与其说是染得,不如说是从植物中孕生更为适切。大自然已臻于完备,只是假我之手,将它的储藏呈于世。
长年与植物染料打交道,我始终遵循着某种牢不可破的法则。譬如春日薄暮时分,京都的山峦雾霭迷离,笼罩在一片难以言状的蓝紫色柔光中。这种色调,来自湿润的自然所酝酿的微妙变化。要织出这样的颜色,是至难的事。但正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要与自然的流转朝夕相对,人心终能通晓这些美妙色彩背后的自然条理,色彩便会在某一刻不期而至。这一切不称之为技巧,而是对自然的回应。
植物因其生长的风土、气候之不同而千差万别。在最优的环境中培育,于最佳时机采摘的植物,能染出大自然本身甚至超越大自然的美色,这并不足为奇。染出超越自然的色调之际,或许正是人的心愿与自然合一之时。
每年深秋,一位家住大德寺的老妇人都会赠我上好的栀子果实。由它染出的颜色非常新鲜,稚嫩如雏鸟。因某次机缘,我有幸得到了深见重助老先生于明治三十四年(1901)染的茜色丝线。第一眼,我就被那色彩牢牢钉住了,一时挪不开视线:色彩竟可以如此肃穆。时常,我会将这一束线置于案上,静观不语。凝视久了,恍惚觉得它已不是一束线,而是一卷正向我传诵内义的经文。
这束线已放了七十年多年,与正红相比,它略带黄调,近似于燃烧的火焰,却又极静,是至今依然闪耀着深邃光辉的绯红。这种深茜染,染一贯线要用一百贯茜根,须耗费约一年半时间,在茜染的染料和锦织木(榊木的一种)的木灰水中反复交替浸染一百七十次方可染成。如果在第一百六十九次失手,则前功尽弃。这份执着与韧性究竟从何而来?是否是承接皇宫和伊势神宫御用品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凝聚使然?年轻时,我有幸得以向深见老先生求教这茜染,以及紫根染、红花染等知识。犹记得当时仿佛遇见隐居深山中的仙人,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患得患失。
老先生对我说,染色之路,近乎于一场“极道之旅”。想必正是穷尽其道之意。
现在的我,走在前人踏出的道路上,唯恐错失一二。在可以超音速飞行的现代社会,追寻此路,或许是背时而逆行。深见老先生曾经明确表示,自己并非不想要传人,而是无人可传。
我从近江移居至嵯峨已有六年了,当年的建蓝之梦,如今已付诸现实。而回想当初,对于蓝染一窍不通的我,俨然是初生牛犊。
在我织作之初,母亲常说:“希望你的工作能以蓝染之色为基调,勿要让它绝迹。没有比蓝染的和服更能体现日本女性的美了。”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大约五十年前,柳宗悦(4)先生在京都上贺茂创办工艺协团时,母亲曾在协团里的织物师青田五良先生门下学习织作和植物染。在当时,无关商业,像画家作画那样亲自纺线、染色、织作的人绝无仅有。由此看来,青田先生可谓染织艺术的创始人。就像所有时代的先行者一样,他激烈、执拗、任性地与时代对抗,留下了不少拥有高更色彩的服装作品,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的装饰性艺术倾向,却不幸英年早逝。
母亲生长于明治、大正时期,又做了一位医生的妻子,对于抛开家务和育儿去从事织作,内心始终挣扎抵触,最终憾然放弃。但她对于染织的爱,却如长存于心底的火苗,在我开始这项事业时又重新燃起。七年前父亲辞世后,母亲重操旧业,如今她已年近八十,依然每天在织机前忙碌。永远一身蓝染和服的母亲,面对染坊日趋消失的现实深感寂寞。所以她一直坚持委托当时近郊的十几间染坊染线和染布,支持着染坊的生意。但这终究抵不过时代发展的洪流。有一次,母亲和我去野洲寻访绀九蓝染坊,当我们在街上闻到空气中飘着的蓝草香,看到成批的浓绀色染线晾晒在宽敞的晒场上,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当时,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亲自建蓝,但随着染织的深入,我越发痛感拥有自己的染瓮之必要。蓝染之色,可分为瓮伺、水浅葱、浅葱、缥、织色、绀、浓绀等浓淡参差的蓝色,从深海之蓝一直过渡到浅淡的水色。若再与青茅、栀子、黄檗、郁金、杨梅等黄色染材搅合,则可以染出若草、黄雀、松叶、翡翠、苔绿等数不清的绿系色调。而如果没有自己的蓝染瓮,这些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
在化学染料无所不能的现代,传统染坊举步维艰,短短数年里,十几间染坊纷纷转业,生意惨淡。仅存的几家,坊主都是热爱蓝染的执着之人,而如今他们年事已高,后继无人。我了然这一现实,更感到建蓝的必要。就在这时,我因白洲正子(5)女士的引荐而有幸认识了从事扎染和蓝染的片野元彦先生,并拜他为师。
片野先生初到我的工作间,便开门见山地质问:“你觉得这样就能做蓝染了?”言语不免尖锐,并向我娓娓道来对蓝染应有的根本态度:“建蓝须如养育子女一般;蓝直接体现着建蓝者的人格;蓝的生命存在于清凉之中。”
大自然在这片四季分明的国土上孕育了日本海的深蓝,也赋予秋空澄净的碧蓝。片野先生认为,像日本之蓝这样兼具孤寂的内涵和绀琉璃般耀眼光辉的蓝,不存于世界其他任何一处。如此高纯度的蓝色,唯有遵循古老的法则建制,也就是木灰水麸建法才能获得。用化学合成染料和药剂,虽能将工艺由百步简化到一步,却不可能得到有生命的颜色。有生命的颜色只会从有生命的物质中诞生。这些都是片野先生抱持的信念。他的每一天都是从向爱染明王双手合十地祈福开始的。他对蓝虔诚恭敬,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蓝染。当我踏入他那神圣的工作间,感到自己的工作仿佛被撼动了根基。
阿波的吉野川流域,自古被认为适宜栽培蓝草。蓝靛名师佐藤平助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专注于此道,挽救和复兴了蓝靛的制作。制蓝,要在节分前后播种蓝草,酷暑之季收割,从秋到冬制作靛土——贯穿全年的重体力劳作下制成的蓝靛,每年年末都装在草编袋子里送到我这儿。对于这些劳动换来的珍贵染料,我不敢浪费一丝一毫。每年迎新之际,我都会诚挚祈愿这一年的蓝染能成功。而一次次建蓝,迎来的却是连年的溃败。
如前所述,蓝是有生命的。它的活力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有着古老而神秘的传承。一般认为,即便花上五年、十年的工夫修炼,若直觉不够敏锐,则一生都不可能独立建蓝。染料依赖人的体感温度生存,过高会腐烂,过低则不能发酵,因而必须注意昼夜温差。从十一月至翌年五月,要熏焙木屑和稻壳来给染瓮保温;每天早晚都要轻轻搅拌染瓮,观察蓝的健康状态。而蓝的心情优劣,要端其外貌,当亮丽的紫绀色气泡涌上表面之时,正是蓝的花开之际。
这种方法,过去叫作“逃出地狱”或“躲过枪击”,成功的比例仅是万分之一。全国的染坊后来都换成加了人造蓝的染瓮,也并非不可理解。由此也更能深刻地体会到保持蓝染的纯粹是何其困难。几次三番,我都瘫坐在原料因发酵失败而死去的染瓮前,无力起身。
过去有种迷信,认为蓝极厌秽物,而女人不洁,因此女性甚至不得靠近染坊小屋。难道我真因女人身而触犯了荒唐的行规?那一年,我最终对片野先生表达了退却之意。片野先生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以交代遗言的心情嘱咐我的女儿,蓝染的达成,除了不停地反复,别无他法。我也经历过站在一夜腐烂的染瓮前落泪、绝望无助的日子。建蓝的秘义不在言传,而在于不厌其烦地反复躬行,直到抓住蓝与自己合一的那一瞬间。”片野先生年事已高,仍黾勉于蓝和扎染,精进而不懈。与之相比,我痛感自己对工作的粗疏放任,需要摒弃的部分太多了。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涌起病儿母亲般的哀伤。我意识到,自己的蓝或许生来就养分(木灰水)稀薄。
重新孕育一次拥有健康体质的蓝吧。从那时起,我仿佛茅塞顿开,观察蓝的表情,能自然领会它是渴望甘甜(麸、酒、糖液)还是辛咸(石灰)。
每个晨昏,当我执桨轻轻搅拌,蓝会愉悦地顺从,一段安静谐和的时光便翩然而至。在薪柴和木炭几乎绝迹的当下,收集优质的木灰并非易事。和我拥有同样理想的年轻人,拉着板车到澡堂、饭馆、园艺公司去收集木灰。这个新年,于暮色中收集来的木灰装了满满一大缸,我们细致谨慎地开展一步步工序。在加热到适宜温度的染瓮里,闪动着新鲜光泽而充满生气的蓝释放出稳健的香气。第一周过去,气泡一个个冒出,蓝开始发酵。此刻看准时机,将文火煮好的麦麸从瓮口沿着边缘缓缓注入。一旦时机偏差,就等于错过了上色。放置一天后,轻轻掀开盖子,只见液面涨满着紫绀色的气泡,一插入木浆,蓝分顺势奔涌而上。在清晨的阳光下,闪亮的紫色泡泡恰如盛开的鲜花。再过一天,就是染线的日子了,将纯白的丝线静静地浸入染瓮中。
染坊里只穿白裤。据说是为表明染色操作必须慎重,不得让白裤沾染污渍。在染色时也不能使空气进入染瓮。
将丝线隐没在蓝染液中,饱饱地吸收染料的色素和香气之后,再徐徐捞起。被竹竿绞拧起的丝线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呈现出绚烂而鲜烈的绿,几可与南方海域的阳光下闪耀的祖母绿乱真,却稍纵即逝。在顺势理线的过程中,染线很快氧化。待水洗之后再接触到空气时,纯正而清凉的深蓝诞生了。五年来苦苦追寻的日本之蓝,此刻像一个健康的新生儿,第一次对我展露笑颜。
建蓝、守瓮、染色,做到这三点,始称为技艺。
蓝终于被我建起。但这仅仅是一个入口。一直到能自如地建蓝为止,此前走过的岁月成为我今后工作的支柱。曾经,我以为做一色会耗费十年;如今,我觉得做一色将用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