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盘上之夜》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全书包含六个短篇故事,分别是《盘上之夜》《人间之王》《纯净之桌》《飞象王子》《千年虚空》《原爆之局》。全书以“记者”这个角色为主要视角,以围棋、象棋、麻将等对战为题材,描写了围绕盘上游戏、桌上游戏的种种奇迹。这部作品让人们从棋牌游戏的盘面当中,看到了超越理性界限的奇妙宇宙。
《盘上之夜》讲述了一个失去四肢、极其悲惨的少女灰原由宇,如何失去手脚、赌棋赎身,最终成为日本围棋界佼佼者的故事。其中不乏作者借灰原由宇的故事,表达自己对于“意志”和“天命”的看法。
《人间之王》讲述了美国跳棋不败之王马里恩·汀斯雷的故事。包括他与电脑对决的来龙去脉,以及他的生平和对待输赢、以及人类和人工智能关系的看法。
《纯净之桌》讲述了四位麻将选手发生在第九届白凤位战上的故事,其中通过虚构一个名为“城市的萨满”的宗教,来传达对于孤注一掷的蛮勇、巧妙的心理战、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碰撞的看法。
《飞象王子》讲述了一个印度王子和佛陀的故事,延续了第二章与第三章的主题,围绕“人生的完全解和游戏的诞生”的对话。
《千年虚空》充分发挥了前面获得的公平性,作者硬是将错综复杂的人类感情放到了核心地位。让读者产生一种完全混乱与腐败的执念,而救济之法——也就是能显示“暴力的终结”的东西,便是日本象棋描绘的景象。反过来简单点说,这个故事就相当于在祈祷“人生的重来和游戏的终结”。
《原爆之局》里《盘上之夜》中的两位主角灰原由宇和相田淳一再次登场。由于两人的重新出场,之前引入的所有主题都将开花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毫不避讳地引入了过去的视角。就是原子弹爆炸当天的那场对局。人际关系结构都围绕着原子弹投下当天的那场棋局。
作者介绍
宫内悠介
1979年生于东京,1992年前居住在纽约,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在校时参加早稻田大学推理俱乐部。曾参加麻将职业选手考试,此后成为程序员。是史上首位芥川奖、直木奖、三岛奖、山本奖全数入围的作家!
2010年以《盘上之夜》获得第33届日本SF大奖、入围第147届直木奖!并闯入第1回创元SF短篇奖候补,最终获得委员会特别奖山田正纪奖。
部分摘录:
灰原由宇的出身可说是非常神秘的,但据《八方报》当时的报道,她曾明确说过自己出生于东京。从上中学后到出国之前,灰原在东京的驹込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有一张这段时期的棋谱[1]广为流传,据说就是她和相田淳一九段[2]的让五子棋[3]对局,但实际上这是相田为了炒作由宇,自己编造出的假棋谱。
说这是假棋谱,是因为之后相田九段亲口承认了此事。正因如此,在这张棋谱中,他对由宇的那份近乎憧憬的期待表露无遗。棋谱中,序盘[4]时由宇宛若一个刚背会棋谱的小孩,急于抢占先机,这并不是被推崇的下法。但另一方面,她反而选择了沉稳的定式[5],这当然也是相田编造出来的,但由宇独特的想法却在棋子的移动中体现出来了。一位并不清楚围棋常规下法的少女,悠然地思考,不停落子的模样,浮现在了读者面前。
不知相田写下这张棋谱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可以从中窥见他在由宇身上看到的天分与才能。相田应该是通过由宇看到了未来围棋应有的模样。正因为如此,联想到她之后的失意与遗憾,反而更令人心酸。
实际上,由宇直到十五岁才接触围棋,历代拥有名人[6]与本因坊[7]等头衔[8]的棋手们在这个年龄都已经入段[9]了,因此她算是学棋较晚的那一类。她开始下棋,是在海外失去四肢以后的事了。
不过我想先回顾一下,她那寥寥数年的巅峰期中有名的正式对局。灰原由宇八段执黑先行,她的对手是安希俊十段[10]。这是一场被称为本因坊战[11]的挑战赛。序盘进行得非常平稳,还出现了“秀策的小尖”[12]这种古老的棋型,对手对此无计可施,这种下法因此再次受到好评,现在业余爱好者们也经常使用。
灰原由宇无法拿子,代替她下黑子的是相田。如果相田愿意,他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棋子,因此这一特例在实施前曾有过争议。有关这件事,我想之后再详细讲述。
临近中盘[13]时,由宇和安两人都面色狰狞,目光聚焦于棋盘之上。由宇坐在专用靠椅上,额头开始不断有汗珠滑落,相田则在旁用手帕帮她擦干。
相田让由宇住在他家,还照料着她的一切大小事务,他也是曾有过棋圣[14]之称的人物,考虑到这点,这一画面实在不同寻常。但是如果没有他这种奉献,就不会诞生灰原由宇这一棋手了。后来由宇甚至一度被称为“鬼女”,这不仅是因为她围棋实力强劲,也可能是因为对局时的这种画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宇刚回国时,曾借住在名誉棋圣[15]新见秀道家中,据说新见夫妇很是疼爱她,不过她被醉酒回家的新见像猫一样踩了好几次,就算新见可能并无恶意,但因为发生了这种事,她还是搬到了相田的公寓。由宇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曾依靠过的亲戚们在她回国后也越发面露难色,因此她搬家和借住他人之处反而得到了亲戚们的支持。
这种奇妙的共同生活,好像进行得还算顺利。这两个人乍一看像是看护关系,但又像是以关门弟子身份入住的师徒关系,赚钱的是由宇,至于相田,他之后在当打之年隐退,一直作为由宇的影子留在围棋界,也难怪世人都觉得这件事非常奇异。关于这其中的内情,相田似乎也屡屡被问及。“这就是相场[16]的分水岭。”他曾在《八方报》上如此说道。
他使用了相场这一围棋术语,是为了表示自己和由宇才能的差距,但也只有曾是顶尖棋手一员的相田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他现在已经不用再帮由宇放下棋子,每当八方社处于决算阶段时,就偶尔会出现希望他复出的声音,但相田却再未以职业棋手的身份回归过围棋界。
“由宇与安十段的对决在中盘时局势已定”,报纸上的新闻如此解说,“双方行走到棋盘中央时,黑棋占上风,白棋如果能控制二子就可以存活更长时间。但灰原用了大胆的一招,对方已无计可施。”然而,此时由宇喃喃道,“星位[17]很痛”。虽说这可能只是句牢骚,但因为形容得太过奇妙而让人印象深刻。也许还有人能联想起来将棋[18]棋手坂田三吉[19]的那句“银将[20]在哭泣”。即使如此,星位是指棋盘上布置好的九个黑点,因此它们应该感受不到痛苦,像这样把非生物比喻成生物,将人类的感觉投射于其中的说法,一般叫作拟人,在修辞学上也被称为活喻。据相田九段在后来的说法,这种理解是一种错误的推测,那句喃喃自语正是解读由宇这位异端棋手的关键。
“那时由宇是基于一种现实的肉体感觉,感受到了星位很痛。”
相田过着隐遁的生活,我与他约好在空蝉桥下某个酒店兼婚礼会场碰面。窗外,一群年轻的工作人员提着伴手礼在等出租车。相田现在住在大塚,离这里很近,所以他指定了这个地方碰面。他现身时穿着一套几年前就已过时的西装,说是在北口一家小吃店的二楼独居,这让人觉得他的生活似乎不怎么宽裕。八方社董事在上任时也提到过,退隐以后,相田彻底与围棋界划清了界限。
“也可以说是幻觉。”相田继续道,“她好像是感受到身体的一部分很痛一样,觉得棋盘很痛。她的大脑感受到了痛苦。这是感官的恶作剧,也可以看成是精神分裂的临床症状。”
“灰原八段有精神分裂症吗?”
我不禁这样问道,我因为从棋手口中听到了精神病专业术语而感到十分惊讶。但当我说出这个想法后,相田谦虚地道,“现学现卖而已。”这个在比赛时被称为“杀手”、令人害怕的男人,实际上态度温和,对谁都一视同仁。
“在我看来,由宇与精神分裂患者有所不同。她很容易激动,却也平易近人。与其说产生那些感觉是一种病,不如说更像是源于她的经历。”
相田语气温和,面色明朗,毫无阴霾,据说他现在偶尔会下指导棋[21],除此以外就是靠打短工来勉强维生。但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时间的沉淀,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了仙人。
相田时不时会垂下眼眸,瞥一眼桌上糖罐的周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他低声说了句:“这是习惯。”和人面对面坐着时,他会偶尔露出像在无意识寻找对局计时器的目光。谈话没有朝预期的方向发展,而是转移到了个人的精神状况上,在我快要想不出合适的问题提问之际,相田开口了,“说起来……由宇有一次戴着假肢参加过比赛,您还记得吗?”
“记得。”
那场对局我也记得很清楚。为了纪念由宇的功绩,理事会向她赠送了假肢。据说使用了脑机接口,可以通过思考来操作,是当时最先进的假肢。
“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礼物,由宇非常开心。我们俩甚至还去挑选了配套的衣服。这可能听起来有些夸张,但那时我们都觉得自己将会迎来新生。但是,装上假肢以后的第一场对局,由宇惨败。”
那天的情形就仿佛是齿轮错了位。由宇的对手是高山健七段,虽然大家私下说他的围棋技术没到一流水准,但他的文笔很好,在杂志上写的观战记之类的文章轻松易懂,读者对此评价很高。棋力上则是由宇占上风,或许还能轻松获胜。但当对弈开始,由宇却一点点地落于了下风,她虽然多次下出胜负手[22],但等回过神来时败局已无法挽回。
“装上假肢的由宇,已经不是由宇了。”相田说道,“棋盘和棋子,才是由宇的手和脚——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一战后,由宇再也没有装过假肢。无论是正式对局还是私底下,她都坚持着这一点没有丝毫改变。
“您知道‘幻肢痛’这个词吗?”
“是指失去了手脚的人,感受到本不存在的手脚发生疼痛的现象吗?”
“是的。人们经过很长时间才将触觉与现实中自己的手脚联系在一起。正因如此,大脑错以为手脚还在,所以引发了这样的幻觉。”
相田继续说道,“然而,在由宇的大脑里,围棋就是一切,一直活在只有围棋的世界里的大脑独自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原本花了很长时间构建出来的感觉地图,立刻就被重新覆写掉了。”据相田所说,棋盘和棋子在由宇的大脑里绘制了一部分新的触觉地图。
“星位很痛——这对由宇来说,是一种现实的肉体感觉。”接下来,相田滔滔不绝地列举起专业术语,“所以……星位是由宇的中指,小目[23]是无名指,高目[24]是食指,三三[25]是小拇指,扳粘[26]是触觉小体,尖顶[27]是环层小体,飞[28]是梅克尔触盘,象步[29]是皮下神经终末……我想表达的,你能理解吗?由宇是能够用皮肤感受棋盘的人类。她能用触觉捕捉到围棋的某种局势,甚至是过去与未来的局势。这就是由宇的特殊能力,而这也正是她不可能被其他棋士模仿之处。”
“你突然这么说,我也……”我闭上嘴,最终,只能将对方说的话换了种说法,“灰原八段的大脑代替了她失去的手脚,直接将围棋盘与身体连接在了一起。正因如此,戴上假肢以后,她的感觉变得错乱。您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当然,您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你直到现在,还在等待灰原八段吗?”
我很唐突地问了这个问题,因为我发现相田正在眺望窗外的眼神太过悠远。相田稍作思考,最后苦笑着回答:“我不知道。”
现在回想一下他们两人的经历,我甚至觉得,相田和由宇,如果没有遇见彼此可能会更好。这两个人都太过拼命,而且也都非常认真。这一切都起源于两个人的邂逅。
前面讲到过,由宇在海外失去四肢后才学会下棋。那段经历大致是这样:毕业出国旅行的由宇,在一家食品店里喝了杯茶后随即晕倒,之后她在陌生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下了药,尽管语言不通,但从医生和护士的态度来看,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遇到了非同寻常的状况。在发现自己失去了手脚以后,由宇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现实。但她依然觉得就连医生给她拍照,也可能只是出于医学上的研究目的,那些照片可能是要用来写论文的。
实际上,对她进行外科手术是为了迎合某些好事者的嗜虐意图,而拍照则是为了对她进行拍卖。最终买下由宇的是一名自称“马”的老年赌棋手,据说马赢了一场奖金丰厚的比赛,他用那笔奖金买下了由宇。
这件事也有内幕。马原本对那场比赛并没有兴趣,但他被卷进了黑社会的内斗中,不得已参加了比赛,赢了后又害怕因为拿到了高额奖金而被杀,所以他才通过输钱一方的人口贩卖组织买下了一个人,想用这种方式将赢来的钱还回去,以求自保。
但马因此变得几乎身无分文,他赌棋输了就会把由宇暂时抵给对方当作赔偿,这样的生活持续着。除此以外,由宇至少还是被当成人来对待,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时期由宇从马那里学会了当地语言,但大多是一些下流的词语。尽管如此,由于赌棋手过着当天挣当天花的生活,对这种人来说,不能自由行走的同居者是个大累赘,而且马也应该想过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就用由宇来做别的买卖。或许马是把由宇当成了同伙。
我曾去当地打听过马的音信。得知他在失去由宇后好像也没了运气,那之后逢赌必输,再后来他去高速公路上碰瓷讹诈,结果失手卷入车轮下被轧死了。在一家据说是他工作过的围棋会所里,大家评价道:“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某些方面像小孩一样让人讨厌不起来,遇到那种事故真是太可怜了。”
对了,那时店里的柜台上,放着一本由宇参加本因坊联赛时的日文版《周刊围棋》。
“你是为了她来采访的吧?”店主这样问道。
熟客们也加入了对话。大家一直问我,她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之类的问题。从说话的样子来看,虽然他们应该也不止一次“抱过”由宇,但此时却也是真诚地担心由宇的身体,而且他们大都并无恶意地认为由宇坚强而可爱。还有人说,答应和马赌棋其实是为了由宇的生活。讲述马买下由宇经过的也是这些熟客中的一员。客人们热情地回忆了一会儿以后,经一人提议,大家一起在纸上写下了“由宇加油!”并托我转交给由宇。
从日本人的角度看,这里每一个人应该也是加害者中的一员。但当我按他们的请求,说起由宇在围棋联赛中的活跃表现时,这些人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出人头地了一般开心,甚至还有人哭了起来。因此我完全忽略了他们可能会持有的恶意,最后对他们谎称由宇虽然退役了但目前在日本过得很好。
这些人都很喜欢由宇,没有一个人说她的坏话。但与其说这是出于她的天性,更像是她为了生存下去必须与人交好。她当地语言说得不好,甚至不能走路,在这种情况下,由宇必须考虑偷偷逃走的办法。她不信任当地的警察,虽然她希望大使馆能知道自己的消息,但以由宇的思考能力,她很清楚几乎没有这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