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故事从雅克和他的主人一段漫无目标的旅程开始,关于主仆二人,我们既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知他们何去何从,他们在途中讲着各自的经历,对当时社会的流行议题,从小说艺术、宗教、阶级到男女关系、道德伦理等问题不断加以省思和辩论。米兰•昆德拉对它赞誉有加,称之为“十八世纪小说艺术的最高成就”。
作者介绍
德尼·狄德罗(1713-1784)
Denis Diderot
法国启蒙思想家、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家、“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因其对后世的影响,又被誉为当代欧洲小说的奠基人。著述颇丰,其中《拉摩的侄儿》被恩格斯誉为“辩证法的杰作”,《宿命论者雅克》被米兰•昆德拉誉为“十八世纪小说艺术的最高成就”。
部分摘录:
一个庄稼人模样的汉子,马背上驮了个姑娘,跟在他们后面,他听到他们谈话,便插嘴道:“先生说的有道理……”不知道他这个“先生”是冲谁说的,反正雅克和他主人都不乐意了。雅克对这个不知高低乱插嘴的家伙说道:“你插哪门子嘴呀?”“我说的是我的本行。我是外科医生,愿为二位效劳。我给二位说说……”他马背上的女人说道:“大夫先生,赶我们的路,甭管这二位,他们不喜欢听人教训。”“那不行,”外科医生说,“我就要给他们说说,我要说的是……”他推开女人转身说话,女人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一只脚裹进外套的下摆里,衬裙掀过头顶。雅克下马,将她的脚拽出来,把裙子理好。不知道他是先放下裙子,还是先拽的脚。女人的尖叫声说明她伤得不轻。雅克的主人对大夫说:“就怪你要说。”大夫说:“就怪你们不听我说!……”雅克对跌倒的或者已经被搀扶起来的女人说:“姑奶奶,您压压惊。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大夫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主子的错,那上边都写好了的,说今儿这个时辰在路上,大夫先生嘴巴犯贱,我主子跟我俩心情不好,您脑袋会擦破皮,您还要露出腚……”
假如我心血来潮要拿您开涮,那么这件事在我笔下且有说头呢。我可以叫这女人变成大人物,叫她当邻村本堂神父的侄女;我可以叫村里的庄稼汉骚动起来,准备讲些打斗啊、玩女人啊之类的故事,因为说到底,那乡下女人只穿内衣的模样挺撩人的,雅克和他主人都发现了。艳遇经常有,如此销魂的机会却不多。雅克凭什么不再风流一回?凭什么不再当一回主人的情敌,甚至是头号情敌?——他果真和主人争风吃醋来着?——您哪来这么多问题!您还想不想让雅克讲他的风流事?咱们一言为定,您说说看,您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您愿意,就赶紧把乡下女人送回马背,坐在骑马人后面,放这对男女走路,回头再说咱们这两个旅行者。这一次,雅克先开口了,他对主人说:
“万事万物就这么个样子,您这辈子没受过伤,您不知道膝盖吃枪子是啥滋味,您对我就得将就着点,我膝盖被打穿,已经跛了二十年啦……”
主人:你说的也许有理。不过,是那个不知高低的外科医生害你现在还跟伤兵们待在大车上,离医院很远,离你养好伤很远,离你的风流事也很远。
雅克: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膝盖疼得要命,大车硬邦邦,路又坑坑洼洼,更是雪上加霜。每颠簸一下,我就尖叫一声。
主人:你那么叫唤是因为那上边写好了?
雅克:那当然!我的血快流光了,要不是我们的大车落在队伍最后,在一栋草屋前停住,我就一命呜呼了。我要下车,有人将我挪到地上。一个年轻女人正立在门口,可以说她是立马回身从屋里拿来一个杯子和一瓶葡萄酒。我匆忙喝了一两口,前面的大车动起来,就在人家准备把我抬回伤兵堆里的时候,我使劲抓住那女人的衣服,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表示决不上车,就是死也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十几里外的地方。话刚说完,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衣服脱了,睡在草屋角落的一张床上,旁边有一个庄稼人,他是当家的,还有救过我的那个女人,还有几个小孩子。女人用围裙的一角浸了醋,正给我按摩鼻子和太阳穴。
主人:哈!下流!哈!混蛋!……不要脸,你得逞了,我明白。
雅克:不对,主子,我想您什么也不明白。
主人:那个女人,你不就是爱上她了吗?
雅克:假如我爱上她,那下面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对女人爱不爱,是自己说了算的吗?一旦爱上了,还能像没爱上之前那样,一言一行都把持得住?既然那上边都写好了,那么您要跟我讲什么,我都会先告诉自己。我会打自己嘴巴子,拿头撞墙,扯自己的头发,可是该出的事还是会出,不多也不少;我的恩人还是要戴绿帽子。
主人:照你这么说,谁作了孽都无需懊悔。
雅克:您拿来反驳我的这些话,我脑子里反复琢磨过。可是思前想后,尽管我不愿意,到头来还是得回到队长说的那句话:世上的事,福也罢,祸也罢,都是那上边写好了的。先生,您有本事把写好的抹掉?我能不是我自己?我既然是我,我做事能和我两样?我能既是我又是另一个?自打我呱呱落地,何曾有一时片刻出现这种情况?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您的道理没准是对的,但是,既然在我心里或者在那上边已经写好了,说我必须认为您的道理是歪理,那我又有啥办法?
主人:我在想一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那上边写好了,所以你的恩人才戴了绿帽子,还是因为你的恩人戴了绿帽子,所以那上边才写了。
雅克:两条都写了,而且这一条就写在那一条旁边。所有的事,一股脑儿都写了。好比一个长卷,一点点摊开……
看官,您看到了,借一个题目,我可以把主仆的谈话怎样地拖宕下去。在这个题目上,两千年来人们费尽口舌,耗尽笔墨,却没有获得半点进步。要是您并不因为我对您讲这些而稍有感激,那么您真应该因为有些话我没对您讲而好好感激我。
我们这两位神学家争论不休,互不相让——这在神学界司空见惯,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他们经过一个地方,这地方常年不怎么太平,碰到官府软弱,民生凋敝,更是常有歹人出没。他俩在一家破烂不堪的小客栈门口停下,店家把他们领进一间四壁透风的客房,在里面支起两张绳床。他俩叫人备晚饭,端上来的是水塘里的水、黑面包和发酸的酒。店主、老板娘、他们的孩子、伙计,个个面露凶光。俩人听到隔壁有人狂笑喧哗,那是比他们先到的十来个强盗,店里的食品都让他们抢光了。雅克若无其事,可是主人就远不如他了,他在屋里惶惶不安地踱步,雅克却在一旁啃黑面包,挤眉弄眼地饮酒。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来人是店伙计,隔壁那帮放肆的凶汉派伙计把他们吃剩的鸡骨头用一个盘子盛了给他们端过来。雅克气坏了,抢过主人的两把手枪。
“干什么去?”
“您别管。”
“我问你干什么去。”
“叫这些混蛋放明白点。”
“他们有十来个人,你知道么?”
“就是有百来个人又怎么样,如果那上边写了,说他们人手不够,那他们有十来个人也不管用。”
“你跟你那句口头禅见鬼去吧!……”
雅克挣脱主人的手,双手各掂着一支枪,闯进强盗的房间。“快,都躺下,”他对强盗们说,“谁敢动一动,我就打碎谁的脑袋……”雅克的脸色和口气毫不含糊。这帮混蛋和正人君子一样贪生怕死,乖乖从桌边站起,扒掉衣服躺倒。主人不知道雅克吉凶如何,心里正七上八下,雅克夹着那些人的衣服回来了。他生怕他们爬起来,便拿走了他们的衣服,锁上了门,将钥匙挂在一支手枪上。“先生,现在万事大吉,”他对主人说,“用床抵住房门,筑起一道防线,安安稳稳睡觉就行了……”他一边行动,把两张床推过去,一边轻描淡写地跟他主人讲述刚才的经过。
主人:雅克,你是什么鬼家伙?你以为……
雅克:我没有以为,也没有不以为。
主人:假如那伙人不肯躺下怎么办?
雅克:不可能。
主人:为什么?
雅克:因为他们没有不肯。
主人:假如他们爬起来怎么办?
雅克:活该倒霉,要不就活该走运。
主人:假如……假如……假如……
雅克:假如,假如,俗话说得好,假如大海开了锅,煎鱼烤鱼多又多。先生,真是活见鬼。刚才您以为我以卵击石,结果您大错特错,这会儿您又以为大祸临头,结果可能还是大错特错。在这栋房子里,我们一个个你怕我、我怕你,这说明大家都是白痴……
他一边说,一边脱衣服上床,呼呼大睡。他主人只好也啃了一块黑面包,喝了一口劣酒。他一边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动静,一边望着鼾声大作的雅克,说道:“真是个鬼家伙!……”
主人学下人的样子,仰面躺在破床上,可是却不能照样子睡着。天刚蒙蒙亮,雅克感觉有一只手在推他。是他主人,正轻声唤他:“雅克!雅克!”
雅克:什么事?
主人:天亮啦。
雅克:有可能。
主人:起床吧。
雅克:为什么?
主人:赶快离开这儿。
雅克:为什么?
主人:因为我们待在这里不太平。
雅克:谁说的?别的地方就太平啦?
主人:雅克?
雅克:行啦,雅克,雅克!您这人好怪!
主人:你才怪呢!……雅克,好伙计,我求你了。
雅克揉了揉眼睛,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下得床来,不慌不忙穿上衣服,把床推回原地,走下楼去。他来到马厩,架上马鞍,套上缰绳,叫醒睡梦中的店主,结了房钱,两个房间的钥匙却仍揣在怀里,俩人上路了。
主人恨不得马蹄生风,眨眼工夫跑出十里地去,雅克却不改旧习,喜欢慢悠悠地走。他们走出一段路,离那晦气的客栈很远了,主人听雅克的口袋里有动静,便问他是什么,雅克回答是客栈房间的钥匙。
主人:怎么不还给人家?
雅克:没有钥匙,他们就得破门而入。先得破隔壁的门,把那帮人放出来,然后再破我们的门,才能拿到那帮人的衣服,这样我们就有了时间。
主人:做得好,雅克!不过,有时间干什么?
雅克: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主人:你想争取时间,那你干吗这么慢悠悠地走?
雅克:因为弄不清那上边是怎么写的,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们就只好跟着感觉走。我们把这感觉叫做理智,也就是跟着理智走。这理智么,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危险的感觉,是福是祸,没个准。
主人:你能告诉我什么人是疯子,什么人是聪明人吗?
雅克:当然可以。疯子么……有了……就是不幸的人,照此推理,聪明人就是幸福的人。
主人:什么人是幸福的人,什么人是不幸的人?
雅克:这个问题好回答。幸福的人,就是福气在那上边写着的人,照此推理,不幸在那上边写着的人,就是不幸的人。
主人:那到底是谁把福气和不幸写在那上边的?
雅克:谁写了记载天下事的长卷?我队长的朋友,另一位队长,为了知道这一点,可能愿意花一个埃居,可是我队长连一个子儿也不会花,我本人也不会。因为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知道了以后,该我摔断脖子的大坑,我就能绕开?
主人:我看行。
雅克:我看不行。因为那样的话,长卷上就有了错话,可是长卷写的是真话,而且只写真话,写尽天下的真话。难道长卷上写了“某天雅克要摔断脖子”,结果雅克却没有摔断脖子?您认为会发生这种事——不论是谁写的?
主人: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