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欲念从天而降,人的千万种悲剧即是这样省力而来,方便而来。
《狼》是台湾文学家朱西甯先生短篇小说集,收录九部短篇经典,首次在大陆出版。《狼》续接《铁浆》中北方农村集镇的传奇人物与古老事件,雕镂深刻,人物与故事均从那个“纯纯粹粹的中国”流淌出来:《偶》中被欲念困恼的独居老裁缝,《生活线下》中天人交战后选择守护素朴信念的三轮车夫,《再见,火车的轮声!》中沉溺于研究“无声铁轨”的痴狂留德博士,《蛇屋》中遭受内外困厄后终寻得真正信心的民族负轭者萧旋,《狼》中在蛮荒环境里持守东方传统恕道的大毂辘……传统的原貌、生存的情境、原欲的引诱、人心的重压,古老中国遭遇现代文明,永恒人性渴望遭遇现实压抑,每一篇都蕴蓄坚实丰盈的光彩和迷人韵味。
在朱西甯铸造的文字原乡,人在日月山川里行走,愚昧暴力不曾缺席,而仁爱信义光光朗朗、正大坚实。他是文字锲刻者,用一支精纯的笔,将失落的古老中国,一点一滴召唤回来。
作者介绍
朱西甯(1926-1998),台湾小说家,作家朱天文、朱天心之父。
生于江苏宿迁,祖籍山东临朐。本名朱青海,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肄业。一九四九年随军赴台,曾任《新文艺》月刊主编、黎明文化公司总编辑、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兼任教授。一生专注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散文、评论。著有短篇小说集《狼》《铁浆》《破晓时分》《冶金者》《现在几点钟》《蛇》等;长篇小说《猫》《旱魃》《画梦记》《八二三注》《猎狐记》《华太平家传》;散文集《微言篇》《曲理篇》《日月长新花长生》等。
【理想国·朱西甯作品】
铁浆
旱魃
破晓时分
狼
华太平家传(即将推出)
部分摘录:
裁缝铺子的老老板——这是说,他的儿子已经做老板——打着呵欠准备打烊的时候,已经一瘸一拐地上妥两块门板,又来了顾客,而且是老顾客。
老老板皱皱眉。
这一对夫妇不管哪一天光顾,总是伉俪联袂而来。不过先生可没有在这里定做过一件衣服。
老顾客的老程度,可以使老老板也好,少老板也好,一口就能说出她腰身几尺几寸,肩宽几寸几分,等等。
“不行,这次要重新量过,”女的掐着细腰嚷嚷,“瘦多啦,老板!”
“好好好,重量重量。”
老老板还没有戴老花镜的年岁,可是做裁缝是一种伤眼睛的行业,他戴上镜子,在还没有去拿皮尺之前,他知道,先生需要一份报纸,不一定限于当天的。
老老板是个健壮的瘸子,瘸的方式是一俯一仰显得很匆忙的大动作。所以屋里只他一个人走动——当他在找寻报纸、笔头、尺寸本子等等的时候,屋里就像不止一个人在走动,三盏低低的电灯,还有穿衣镜里的反光,四壁上就显得人影幢幢了。
毡案上一共是三件衣料。瘸子拿着皮尺走近来,在他正当一仰之后、应该一俯的时候,便正好俯到一堆衣料上面,有一种机械的趣味。
最上面是件黑底橘黄大菊花的织锦料子,老老板试了试,从老花镜上面翻着眼睛,微微在颧骨上表示一丝笑意:“做夹旗袍?”他发现下面是件鸭蛋绿的里子绸料。
“你们去年做的那件夹旗袍呀,气死我了,总共没穿过两次;腰身太靠下啦,屁股像打掉一样,坠着。”
“去年那样子时兴,太太!”
老老板两手理着皮尺,想就动手量。他已经憋住一个呵欠没有打了,腭骨酸酸的。这位太太就是那样,量一件衣服不让她磨上半个钟头,便认为人家一开始就想在她身上偷工减料。
老裁缝理着皮尺在等。夫妇俩赶着这时候才商量该做什么式样。其实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这一个决定了,让那一个一一追认而已。太太比画着小腿肚:
“你看,底摆到这里呢?”
“嗯,很合适。”
“我看,再加那么半寸,你说呢?”
“也好。天凉,长点儿倒暖和。”
先生不单完全追认,还找出充分的补充理由。要是太太万一又撤回原意,认为还是不要再加长半寸,先生仍会对答如流的:“短点倒好,行动便利点儿。”先生是无好无不好,只看那一身料子也不算太退版的中山装,穿得那么窝囊,就说有一副好脾气——两只裤筒好像才趟过水,卷上去又放下来的,从上到下尽是横褶皱。
瘸子脚骨几乎都站酸了,才得开始量。
“老板,是不是瘦多了?”这女人的腔调往往失去控制似的,尖锐得使人不安,好像老裁缝量她的腰身,发生什么非礼举动了。
“也没瘦多少,半寸出入罢!”
“瘦多了!鞋不差分,衣不差寸,差半寸还不够瘦的!”
瘦瘦瘦!瘦落一把骨头架子啦!称心了吧!老老板心里头没好气儿地直想顶撞。光穿衣服不吃饭,哪有不瘦的道理!
说真的,老头子跟自己咕唧:这先生如果不靠借债给太太添行头,就只有瘪着肚子挨饿了。
先生是黄皮刮瘦型的奇窄奇长的脸,净是皱纹,看上去那张脸就同脚后跟很相近。老裁缝因为不满地偷看了那先生一眼,手底下便失去一点儿轻重,触到太太胸上。软软的,但比观念里的似乎硬一点点。再看那太太坦然望着天花板,毫无所动。老老板想,那是塑胶海绵的,没错。他自己铺子里也做那种带口袋的亵衣。
要说是观念,确定只是观念了。老裁缝是没回忆的,太长了,三十四年老鳏夫,谁能有那份好记性呢?三十四年,自己是正经人,没拈过花、惹过草。所以纵是碰上塑胶海绵,也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门前,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在狭隘的单行道里挤过去,橱窗玻璃给震得直打战。老老板似乎觉得这动静也许还不够,这太太如果为了衣着可以废寝忘食,那末班公共汽车的班次更可不在乎了。他决定提醒一下,望着那座玻璃罩上满是苍蝇屎的挂钟:“十一点了。晚上,真过得快!”接着又怕话说得太露骨,得罪老主顾,连忙赶着打开尺寸簿子,取下架在耳朵上的铅笔头,十分用心地记尺寸。
“嗳!厦门街有幢房子廉让!”先生大概在读报纸上的分类广告。“二房一厅,美、洁、水电齐全、交便,校菜近,二万七。”
“那一带有什么好房子?瞎吹瞎吹的!”太太双手支着脸,伏在案角上看老裁缝匠记尺寸,许是老裁缝笔下太熟练了,反惹人疑心。“靠得住吗,老板——你记得这么些尺寸?”
老裁缝不作声。能闻见这女人才烫的头发上说不出的冲鼻子的药味。那男人一定顶熟悉这个味道。他跟自己说,笔底下不由得打了个顿儿。
“重量下罢!”太太不放心,提醒他。头发上的药味之外,又喷过来一阵口红的香气和胃火造成的口臭。但老板不理会,铅笔尖迟疑地绕绕圈子,还是落笔了。
这太太是不爱用脑筋的,所以不懂得脑袋瓜子里头怎么一下子装进那许多数目字。平常多半都是少老板给她量尺寸,比较能使她放心,量一下,记一下,在量与记之间,嘴里还唧唧咕咕念叨个不停。
“来,重新量过,老老板!”太太拿过那本小簿子,“我们来对一对别搅错了。”
“错不了呀,太太!”
瘸子赔笑着,往后退,他那样一俯一仰地退着,好像是十分开心,笑成那样子。
“错不就晚啦!来,你量,我来对。”女的张着手,小簿子擎在头顶,等着人去抱她一家伙的架势。
老裁缝不能不应付一下,可是心里头一直说脏话,噜噜苏苏说出一大堆。那些脏话是不会影响他那张笑眯眯的老脸的。
“嗐!这架电冰箱倒是便宜极了!”做丈夫的大概购买欲很强,指头点着报纸,脚后跟似的瘦长脸上面透出一片难得的红润。也许因为许多欲望经常都被压抑着,所以对那些小广告就特别有兴趣:“一定是回国的老美急着脱手……”
“哪儿有那么便宜货等你捡?衣裳都穿不周全了!”
听听,都成衣服架子了,她还……老老板跟自己咧咧嘴;那是心理上的动作,别人休想看得出来。
钟鸣两响,其实是十二点。
老裁缝存心是应付,那一套尺寸,他记得清楚得很,老奸巨猾地比画了一阵,报报尺码,反正打马虎眼,那样,太太就可以放心睡顿觉了。
夫妇俩又开始商讨下一件衣裳的式样,老裁缝叹口气坐下来,他把皮尺挂到脖子上,那里有颗暗紫的大痣,他就摸弄那上面的几根黑毛,神态岸然,仿佛忙上这一阵子,现在才得空儿办理这桩重要的事。
然而这位太太忽又那样没有控制地尖叫起来:“我看那个式样倒别致!这半天我都没注意到呢!真该死!”女人指的是橱窗里那木质模特儿身上的一套秋季洋装。
“你看式样怎么样?该死,我怎么没注意到呢!”听那自艾自怨着急的口气,仿佛已经错过了一个机会。
做丈夫的丢开报纸,打着呵欠,身子在竹躺椅上挺得直直地伸懒腰。
“你瞧你,过来看看嘛,哪辈子没睡够的!”
先生打着长长的呵欠,话好像从嘴里嚼出来的:“好好好,我来看看。”
橱窗里的木质女人长年微笑着。仿佛街上来往行人都使它那样满意,那末上了门板之后,它的微笑又表示甚么呢?是个瘦长身材的女人,梳着道士髻,面孔与汽水广告的美人差不多是同类型的,平平板板,无知无识的,你不能指责它不美,也没办法恭维它美,就是那么一个只负责穿上外衣展览的木头女人!合于小市民的欣赏水准。
老老板遵命把木人从狭小的玻璃窗里抱出来,扒下新装给这位老顾客试穿。可是面对面这样一个被扒得精光的女人形体,老老板有些犯嫌疑地心虚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是把它当作个女人在扒,人家一定要疑心他怎样怎样。他倒想扯过一件衣料给披上去,遮遮丑——那是奇怪事情,因为情况不同而决定的美与丑——但不能那样招惹嫌疑,有甚么办法呢?自己是个正经人。老裁缝一想到自己是个正经人,就不由人地为他这后半辈子抱屈。
“死人,你也帮我一下!”
这使老裁缝从羞恶懊恼中醒过来。太太像是耍狮子似的,钻在套头的洋装里面,嚷着,奋斗着,找不到出头的地方。她先生则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不知从何下手。
“怎么这么难穿?”女人直埋怨,整整一件衣裳蒙在头上,能看见她的嘴巴在里面动。
“那不成,你里面穿了衣服了!”瘸子歪歪斜斜抢过去,把横在后墙铁丝上的布拉下来,请这太太到后面去更衣。
木头人虽然被剥得精光,依旧微笑着。扒衣裳时,把两只膀臂扯到背后,身子向前挺着,准备跳水的姿势。瘸子搓着手,不安地来回拐着,又止不住老是偷瞟一眼。赤裸的女人形体存在那儿,使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布帘不时被那后面的女人撑出一些清清楚楚的形状,像肘弯,像手,乃至轮廓异常显明的圆臀。现在也许跟木头女人差不多一样地裸露,脱得很丑了。老老板心想。
那一对海绵可不要掉了,从布帘下面滚出来呀。老裁缝望一眼布帘底缘露出的一只高跟鞋的鞋尖。谁去捡起来呢?果真滚出来的话,他问自己,鄙夷地瞧了那位先生一眼。你这个窝囊废,反正你会抢着去捡。
先生已经不看报了,在照镜子。
窝囊废!瘸子重新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到底忍不住,做出一种纯粹职业性的漠然,把木人拖到墙角落里。而为证明只把它当作一段木头看待,让它不稳定地脸向下,横歪在那里。然后慌促地离开,像是急急离开一处是非之地一样。
“好穿罢?不要着了凉!”
先生对着镜子照牙齿,咧着嘴巴。他妻子还在里头磨蹭,大概无暇理会他在说甚么。
有得穿还怕受凉?命送掉都不含糊……老裁缝心里噌着,一转身的时候,怔住了。木头女人脚底下是个圆盘,自动地转了过来,仰脸朝上,比方才站在那里还要刺眼。老老板像准备挨一棒子似的把眼睛闭上。妖精!裁缝苦恼地咒诅着,又重复地怨恨自己是个正经人。自然,他不肯正告自己,除掉正经人,他还是个残废。他真正怨恨自己的,是这个。残废注定了老裁缝的正经。残废裁缝,残废一点也不妨碍裁缝,残废裁缝,残废裁缝……念着念着,也分不清楚残废裁缝,还是裁缝残废,有点像念拗口令。他经常质询自己:我有家吗?老老板经常都不用正眼看他唯一的儿子,而是不满地䀹他的儿子。他吃的是媳妇从家里送来的饭菜,穿的是媳妇洗浆的衣服。但是我有家吗?世界上不只有饭馆子和洗衣店的。这个甩儿子!踏针车的时候,熨压边的时候,以及不管做甚么的时候,就会时不时抬起头来,䀹他儿子一眼:这个甩儿子!
试装的女子总算磨够了,站在落地穿衣镜前左右顾盼。女的最遗憾的应当是后脑勺上没有生只眼睛,不时地探问:“后面行吗?长短呢?”
“这衣服简直是给你做的,太太。”老老板例行地恭维着。做丈夫的是一头呵欠,一头附和。这是见效的。女的非常满意她能同那具木头人的身架一样,完全合乎标准。她这么一满意,竟使得老裁缝和她先生没敢妄想地提早结束了这件苦差事。
“完全照这件剪裁,领口略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