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匡超人》是台湾重量级小说家骆以军继《西夏旅馆》《女儿》之后,又一创作巅峰。作者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漫天花雨、诙谐逗乐的文笔,运用《西游记》原先桀骜不驯最终却泯然众人的孙悟空、《儒林外史》中蝇营狗苟的文人形象等元素的拼贴、糅合、拟仿,构筑成了一个充斥破洞、黑洞的奇异小说世界。他浓郁的哀伤笔调,写出当代知识分子的种种犹如被设定好的,难看、滑稽,拼命挣扎却无力逃脱的存在姿态。
作者介绍
骆以军,专职作家,1967 年生于台北,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艺术学院(现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研究所毕业。曾获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首奖、第五届联合报文学大奖、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金典奖、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台北文学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项。
著有《明朝》《也许你不是特别的孩子》《纯真的担忧》《计程车司机》《匡超人》《胡人说书》《肥瘦对写》(与董启章合著)《让我们欢乐长留:小儿子2》《女儿》《小儿子》《弃的故事》《脸之书》《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我爱罗》《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降生十二星座》《我们》《远方》《遣悲怀》《月球姓氏》《第三个舞者》《妻梦狗》《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红字团》等作品。
部分摘录:
我们走进那间俄罗斯餐厅。年轻的女侍安排我们坐在最角落一个多余出来的小空间,那儿恰嵌进一张小桌几和两张矮沙发。沙发很破旧(你坐下时可感受,屁股下的弹簧已完全松了甚至断了),而那小几也像从街角人家扔弃即捡来的,非常轻,我们不小心一个腾挪,大腿或膝盖便把桌面的水杯撞翻。
后来斐文跟女侍说可否让我们换个桌位,我们便换到窗边这张桌子。虽说它离那小栅门厕所很近,我(也许只是心理作用)闻到一股像大雨过后,水沟冒出的说不出是新鲜还是腐坏的呛鼻味。但确实比刚刚那儿好多了。说来这整间店都笼罩着一股独特的霉味,包括它的光线(可能灯罩都因疏忽而没换新),摆设,在桌间巡走的女侍,或柜台后方一个出餐的洞口,时不时一瞥而逝的白厨师帽男人……整个都有种年代久远,不该存在此刻的魔力。客人其实也寥寥无几,且各桌不论一对低头用餐的男女,或独自一桌坐着的等候的,都有说不出的一股寂寥味儿。
我们点了一份松露蘑菇炖饭、一份辣肠起司蕃茄酱面、一份烤春鸡、一份有点像可丽饼但里头夹了薯条和牛排小切条的俄式松饼。都不算是典型的俄罗斯菜。但餐后一人会附上一份冰淇淋,那冰淇淋非常美味,比外头专业的冰淇淋店还要高级,我们之所以走进这间餐厅,正因为它非常怪异的,即使在这样的周末晚上,这一区外头所有街道巷弄的店(卖刀削面的、台南小吃的、南洋餐、日式拉面、丼饭的、韩式烤肉、江浙汤包的、连锁摊贩的咸酥鸡、拉饼、甜不辣、手工布丁……连按摩店也不例外),全像养蜂人的槽箱,每处孔洞都挤满钻动的蜜蜂,不,人潮,就它这家店,一推门进来,立刻像时空转换的旋转门,里头就是一种没人光顾、唉声叹气的空洞、静寂感。我们正是转了好几家餐厅,全被它们门口黑压压仍在候位的人群吓退,最后才钻进这家,我们玩笑说,“也许被魔法隐蔽,不见得人人看得见”的衰敝餐厅。
其实我几年前(啊!恐怕也七八年了),这间俄罗斯餐厅刚开幕时,我和妻儿来过一次,它还有种异国的时髦和噱头感。它的地下室有一间玻璃墙围住的冰窖,里头放了一个小吧台和几张高脚椅,温度据说调到零下十几度。客人感兴趣的,他们会让你穿上一件带绒毛帽的大雪衣,你可以坐在那(外头人都看得见,像动物企鹅馆的)冰窖里,感受在冰天雪地里喝两杯伏特加的滋味。
但这个点子好像没有被炒起来。总之在这个每天像雨后蕈菇冒出各种新鲜艳异事物,因之人们变得无情的时代,或就像最难被讨好的魔术秀观众的城市里,这个“地下室的俄罗斯冰雪体验”,就不尴不尬地被老板将地下室封起来了。
勉强让我们觉得有种谜团之感的,是这样一家餐厅(餐价算高档的,但随着那马戏团秀一般的“冰窖饮伏特加”的地下室被封,最初那些在客人餐桌表演“火烤牛排”、或大盘小盘摆满的甜菜、酱料、马铃薯,刀叉琳琅满目,宛然如一个横移过来的、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的餐宴摆设,也全取消了。剩下menu上可选择的,和一般西餐应无大差异的套餐),为何在这样的黄金街区,明明门可罗雀,但这么多年却仍开在这儿?
“会不会入夜后,总会有一群,这城市平时不引人注意的俄罗斯流亡贵族,他们总要来这间店喝两杯,激昂地唱唱他们的民谣?”
也许是我多心,但若是我这篇小说,在若干年后意外仍流传下去,我怕未来的读者误以为我所描述的这间俄罗斯餐厅,是在诸如哈尔滨、齐齐哈尔、海拉尔或满洲里那样的北方边境之城,而失去了我想传递的幻异之感。不,我在的这座城市叫台北,是一南方岛屿的临时首府。它的移民或餐馆聚落形成的考古地层等景观,应以日式餐馆、北平餐馆、苏杭餐馆、台湾小吃、美式餐厅为主流,乃至较近些在全球性扩张中成为赢家的意大利菜、南洋菜、间杂一间韩国铜板烧肉店,或港式餐厅或能生存。但在这样的物种微勘礁岩中,有那么一家俄罗斯餐厅、德国餐厅、希腊菜、西藏餐厅,相信我,老板必然都是怪咖,或是不知真实世界艰难,把开店当玩玩的富二代。那就好像,若有人在满洲里,开那么一家“台南古早肉粽”,成败不论,但它总是像一只物种孤证的奇幻蝴蝶吧。
总之,当我们在这间——橱窗外的空气混杂了那些日式烧肉的油烟;芒果牛奶冰残盘倒入后巷大塑胶桶的甜腥味;苏杭小馆菜橱里小碟冷盘的葱烧鲫鱼、辣椒镶肉、烤麸、笋干、酱茄子……全因这长时间食客川流手指进出、弄混的时间的长短,发出难以言喻的南方腐烂味;或孔盖下水道流着各路背包观光客无知肚肠内流着同样的意大利面条、北平刀削面的榨酱豆瓣,或台南米糕的糕渣、肥鳗尾的细鱼骨、卷在法式可丽饼里的发酸的奶油、无花果酱、巧克力酱,所有斑斓的颜料——像无中生有的“俄罗斯空间”里,用刀叉进食我们的松露炖饭、辣肠蕃茄酱面、俄罗斯式烤鸡和不知名的又甜又咸的卷饼,那时我听见我的身后,一个像女低音(用腹部发音的雄浑感)的声调,说着一段像《启示录》那样充满诗意的魔幻话语:
“爸爸,你知道吗?其实他们已经发动过核子攻击了。不要以为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是消息被封锁了。那有多惨你知道吗?方圆几十公里内所有建筑都成为瓦砾,树木全变成黑炭,没有人影,你以为是一座空城,鬼城,不是的,上百万人全被高温瞬间煮沸、融化、蒸发了。地面是干的,像涂上一层黑漆,上百万人体,再加上猫狗的血液,怎么是干的呢?全蒸发到大气层了。大楼的钢筋啊、公共汽车啊、所有的汽车啊、所有的广告招牌啊、所有人的手机啊、戴的项链手表啊,全融解了,成为瓦砾堆上细细的、发亮的矿脉。”
斐文说:“你不要回头。”
她小声说,你们听我说,这个女孩我认识,大概有十年前了吧。我常去隔壁两条巷子有一家德国餐厅,它的扭结面包做得非常好,我都是下午在那点一杯咖啡、一份扭结面包,读书或是写稿。有几次,我会遇到一对母女。那母亲一看就是以前外省人官宦之家非常有教养的太太,年纪虽然大了,但我印象是她皮肤非常白,脸像某种刚枯萎的白色桔梗,很薄,似乎可以看到下一层细细的淡蓝微血管那种印象。女儿就是现在在说话那个女孩,当然她可能有点智障,看不出年纪,就像个胖娃娃,但她们母女坐在一桌的,你就是觉得这女孩充满生命力,不,应该说是一种物种较强势者的力量。总是她在滔滔不绝地说,而那衰老的母亲安静地听着。我那时在一旁坐着,听着,常说不出的悲伤。我猜他们是家境非常好的人家,却生了这个有残缺的女孩。可能从小就护着、哄着、让着她。结果,比较美丽的母亲慢慢衰老,怪物般的女儿却愈长愈壮,充满生命力。在她们的封闭小世界里,她是个与世隔绝的霸王,我听到她在跟她母亲说话,都像上级在跟下属说话,非常强势。我想:万一有一天,这母亲走了呢?当时我从未见过这个老父亲。也许那母亲真的已不在人世了,现在换这个可怜小老头的父亲在陪伴她了。
我想:应该是常要装作,女儿这样在公众场合,旁若无人发表演说,旁人怪异的眼光或窃窃私语,并不存在吧。也许因此,这家生意稀落的俄罗斯餐厅,成为他们常来用餐之处吧?
“爸爸,你都不相信,核子战争太可怕了。你知道,在西伯利亚,曾经发生过一个‘通古斯爆炸’,方圆二百公里的森林,全部瞬间烧成一片枯白残骸,那些树木倒下的形式,全是一圈一圈同心圆树冠朝外,像涟漪扩散的方式。整个地面原本潮湿肥沃的黑土,全被像用火焰器喷烧的一片赤红的沙砾。那片地带原本的熊啊、狼啊、獐子啊、麋鹿群啊、不同种类的飞鸟、猫头鹰啊,都是瞬间在摄氏一千多度的高温融解、蒸发。是因为那一带太偏僻无人居住了,所以当时的实际状况是怎样,科学家又没有精确的数据。有人说那是一颗小行星的陨石坠落,在通古斯的上空发生爆炸。不是的,爸爸,那就是核爆。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还在进行……”
“唔,唔。”事实上那父亲可怜得连这样的声音都没发出,整间餐厅,包括我们,那段时间都静默着,空间里只有这女孩关于核子战争的演说。
那两个家伙起身,说要去外头抽根烟。我趁这个空当,从桌台下,塞了五千块给斐文。因我上回诧异得知,她竟好几年,过着一个月只花五千元开销的贫穷生活。但这样的推拒,总像避人耳目在摸她大腿那样暧昧。这些年过去,斐文还是一副颓废气,这和她这十年脱离了那个现实运转的机械钟世界,跑进那隐晦神秘主义,多元宇宙(也就是她的玩伴变成一批比她少十岁的怪咖女孩,塔罗牌、新世纪书籍、超强刺青师或动漫狂人)而深居简出有关。那样发生在隐秘处,两人微弱的手指间推阻,我想,有点像性爱,因她推拒的力气像风中枯枝败絮,如此柔弱易折。那似乎骄傲的她无奈被探了脉搏,一种生命力的虚弱,但这次她拒绝了。原因是她爸过世后,有笔遗产转到她和她妹名下。其实现在她比我有钱多了。
她自嘲:“原来我们这样的废物,是要等父母死了,那些遗产不论多少,到我们手上,才得到真正活在这世间的自由。”
我也确实感到一种像玻璃培养皿中,菌落生成和灭绝的不可测。
这时,那对父女似乎用完餐了,那个小老头父亲用一只手倚附在那一层层排放了漂亮蛋糕或生鲜甜菜根、真空包装牛肉的冷藏玻璃橱柜,等候结账。那女孩不知哪个细节被羞怒了(原来她其实像海狮,面无表情,却能接收、感知周遭对她歧视的目光),跺脚(其实只是我有这样一个她“跺脚”的印象)说:“唉!干嘛管他们的看法,好啦好啦那我到外面去,不让你丢脸。”她的声调、咬字,还是那么的幻异像四五十年前的新闻主播一样。胖身体朝着餐厅唯一的门冲去时,恰好和刚抽完烟推门进来(门把系的小铃铛发出叮铃细碎声响),我那两个同伴撞个满怀。
那一刻,我的视觉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超出我过往所有经验能借以参照的现象。就像是某种弹涂鱼,突然两颗眼球,各自从眼洼里伸出的细细肉柱撑起,脱离了原本嵌入固定的位置,可以旋转,看见这俄罗斯餐厅的室内全景,同时看见那扇门外头的,那小巷、街道、行走的人群,在那一秒发生的——事实上,当那门合上的那一刻,我想我看见,就那一瞬,所有景象全被光爆充满,像每一个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变成瓦斯炉喷嘴那样喷出火来,不可能的高密度的炽亮的火焰,这个世界在那一瞬间粉碎着。我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我将和斐文,像玛格丽特·爱特伍①的小说,在一片焦土、荒原、瓦砾、或像那胖女孩所说的,连同类尸骸都不可见(因为全被蒸发了)的玻璃彩矿、末日之后,展开我们的旅程。
我们四个挤在这个全黑的小空间里,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那就像电影里在无垠太空漂流的小登陆舱里的太空人们,或是某一个像母牛那么胖的女人,子宫里脐带缠绕的四胞胎。我们头和脚颠倒,脸颊、屁股贴着其他人不知哪个部位的身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处在这个状态?而这个怪异的状态多久了?似乎我从一场很久很久的睡眠中醒来,我就和他们这样像披萨馅料叠在一起了。后来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像是脑子分离,里头不同马达运转才猛然理解那是精液的味道。干!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处境出现这个味道。这比四个人寒冬坐在开着暖气的车内长途旅行,有人无声放了个屁还要难堪。现在这里头只有我们三个男人和斐文一个女人。而斐文确实是那种,当她(和我们任何人一样)在黑暗中睁开眼,发觉我们被缠缚在这个小间里,而恰好某种位置的贴近,她是会(不管那是我们三个之中的谁)仅因好玩,将那贴在鼻前的裤裆拉开,吹吮舔弄某一个哥们翘起的鸡巴。我记得有一回,很多年前了,我们一群人和几个马来西亚来的年轻诗人去KTV唱歌,那天我很醉了,缩在U型沙发角落睡,某一首歌的中途我发现斐文的手压挤着我裤裆,而她另一只手正拿着麦克风、一脸专注对着前方那光幕跳动的影像唱着,后来她的手干脆拉开我的拉链伸进来,非常细腻地玩弄。那首歌还没完我就在一种迷迷糊糊柔弱欲哭的状况下射精了。这事我从未和其他哥们提过,那之后和斐文再遇见她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我猜想可能其他哥们也有人在不同情境被斐文这样弄过。那就像个可爱的玩笑。她又是个大美人,但你又觉得她好像把这事,弄得像买一些金鳞灿亮的小金鱼,扔进大水族箱里,只为了喂食她真正养着的巨大古化石鱼,看着那非洲巫师威严神秘的脸,张合着、巡游着,将那些蹦跳惊吓的小金鱼吞下。你不要以为这会发生什么“小圈子中的秘恋”。
然后我听见斐文在哭。我们(包括那个刚泄了精的家伙)像分别被挂在东西南北不同城楼上的鼓,距离遥远气力微弱地讨论着。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干他妈的为什么我们像《百年孤寂》 ②里,双胞胎兄弟其中之一,目睹了那场广场大屠杀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在一辆载运三千具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尸体的火车上。哪来的尸体,这就是我们四个被关在一个小箱子里,我听见克隆在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