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一位贵族放弃了自己优越舒适的庄园生活,他扛起一杆猎枪,领着一只猎狗,过起了风餐露宿的狩猎生活。他踏上森林和草原,穿过村庄与河流,不仅享受着在天地间行走的自由,还用自己善于观察的眼睛和敏锐的心,欣赏着大自然的盎然诗意,洞悉着沿途遇到的每一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将自己狩猎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写成了25篇精彩绝伦的随笔,集合成举世闻名的《猎人笔记》。全书每一篇都散发着大自然的芬芳,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介绍
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
(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1818—1883)
享誉世界的俄国文豪,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称为“俄罗斯文学三巨头”。
生于俄罗斯中部奥廖尔省的贵族家庭。
屠格涅夫自幼天资聪颖,父母特地从欧洲请来家庭教师辅导他学习,他14岁时便熟练掌握了法、德、英3种外语。15岁入读莫斯科大学,一年后转入彼得堡大学哲学系语言专业,听果戈里讲历史课。20岁赴柏林大学进修哲学。25岁任职外交部,两年后离职,专心投入文学创作,并与评论家别林斯基成为好友。29岁开始在普希金创办的《现代人》杂志陆续发表随笔集《猎人笔记》,蜚声文坛。34岁正式出版《猎人笔记》;同年因违反当局禁令为果戈里写悼文而被流放。38岁后常年旅居欧洲,晚年定居巴黎。
著有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这些作品因以生动的艺术形象敏锐地反映出社会生活发展的新动向而被誉为俄罗斯的“社会编年史”。
在欧洲与福楼拜、都德、左拉和莫泊桑等文学巨匠交游甚密,并成为俄罗斯文化界与西欧文化界交流的重要桥梁,成为具有全世界影响的俄国小说家。60岁当选世界文学大会副会长。
65岁病逝于巴黎,后葬于彼得堡沃尔科夫公墓别林斯基墓旁。
部分摘录:
亲爱的各位读者们,请想象一下这么个人,胖乎乎,高个子,七十来岁,脸长得有点像克雷洛夫,浓密的眉毛下,目光明亮聪慧,仪态庄重,言语从容,步履缓慢。奥夫西亚尼科夫便是这么个人。他穿着袖子老长的蓝色长褂,扣子一直系到脖子,围着一条淡紫色的丝巾,带流苏的皮靴擦得闪亮。外表来看,他像个家底殷实的商人。他的双手细白漂亮,聊天当中时不时抓一下扣子。奥夫西亚尼科夫的庄重与迟缓、明理与慵懒、直白与执拗让我想起彼得一世改革以前俄罗斯那些大贵族……要是可以的话,我简直想给他穿上费尔亚济衫注15。他是仅存的几位旧式人物之一。
邻居们对他都极为尊敬,把与他交往看作是荣幸。跟他同样的独院地主们恨不得要替他祷告,离着他老远便要脱帽致敬。大家都为他感到骄傲。其实,在我们这儿,一般很难把独院地主和农民区分开来。他们的家业简直比农民还不如:小牛犊只吃得上荞麦,马儿半死不活,马车也破破烂烂。
奥夫西亚尼科夫过得不至于此,但也并没有多富贵。他跟自己的妻子住在一座舒适的小宅院内,用人并不多。他都让他们穿上了俄式衣着,并叫他们“伙计”。用人们顺带也种地。他从来不佯装贵族地主,不忘乎所以。做客时,总要客套一番才肯入座,而当有新客来访,他必然第一个起身问候。不过,他的自尊仪态必然使来客对他深深鞠躬。
奥夫西亚尼科夫守古风并非因为迷信(他在信仰上是十分自由的),而是出于习惯。比如,他并不喜欢带弹簧座的马车,因为觉得并不舒坦;要不就是坐赛马马车,要不就是垫好垫子,自己驾一辆漂亮的、由枣红色走马拉着的小马车(他家里养的全是枣红色的马匹)。他家车夫是个年轻的、脸颊红扑扑的小伙子,鬓角剃得光光的,身着泛蓝的粗毛料外套,戴着山羊皮帽,系着腰带,总是恭敬地坐在一旁。奥夫西亚尼科夫每日饭后必睡个午觉,每星期六洗澡,只读宗教方面的书籍(朗读时必郑重地戴上宽大的银边眼镜),早睡早起。胡子他倒是剃去的,发型也留着德国式的。
招待客人时,他热心而诚恳,不过不会对客人深鞠躬,不会忙来忙去,不会一个劲儿劝人吃些干果或者腌菜。“老婆子,”他并不起身,只是微侧过去对妻子缓缓说道,“给客人们上点好吃的吧。”他认为粮食是上帝的赐予,买卖粮食是罪过的。因此,1840年灾荒和物价飞涨那会儿,他把自己所有的储备都免费分给了周围的地主和农民们。第二年,大家都用收成抵还给了他。
邻居们常常跑来向他征求意见或者请他解决纠纷,大家往往都听他的,老老实实按他说的去做。因为他的干预,有几家子彻底划清了地界……不过,跟几位女地主打交道发生不愉快后,他宣布,不再过问她们之间的事。
如今,他完全没法忍受各类匆忙草率的行事作风,以及女人间的叨叨咕咕和纠缠。有次,他家不知怎么失火了。有个仆人心急火燎地冲进屋,对他喊道:“火,起火啦!”“你叫什么叫呢?”奥夫西亚尼科夫平静地说道,“把帽子和手杖递给我……”
他喜欢自己调教马匹。有一次,一匹比秋格马疯一般地驮着他冲下山坡,直往深沟边上去。“行啦,行啦,你这小家伙,会把自己摔死的。”奥夫西亚尼科夫宽厚地安抚着它。一瞬间,马儿驮着他,拉着马车和坐在后面的车夫,一股脑儿跌进了沟子。所幸的是,沟底堆着厚厚的沙层,没人受伤,只是那比秋格马把一只腿摔脱臼了。“你看看,”奥夫西亚尼科夫爬起来,平静地对它继续道,“早就跟你说了吧。”
妻子他也是自己挑的。塔季扬娜·伊里伊什娜·奥夫西亚尼科娃是个高个子女人,不苟言笑,话不多,总是戴着咖啡色的丝质头巾。她让人觉得有点发冷,不过,其实并没人抱怨过她的严苛,正相反,很多可怜人都说她是个善心的好夫人。她有一张轮廓标致的脸,大大的深色眼睛,薄嘴唇。直到今日,在她身上还能看到那曾远近闻名的美貌的痕迹。夫妇俩并没有孩子。
读者们已经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认识奥夫西亚尼科夫的。两天后,我便去拜访他。他刚好在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面读着《每日圣徒言行录》。一只灰猫蹲在他肩上,舒服地呼噜着。他以自己惯有的热情而不失自尊的方式接待了我。我们聊了起来。
“路加·彼德罗维奇,您说实话,”我问道,“从前,您的那个时代是不是更好?”
“跟您说吧,那时候当然不错啦,”奥夫西亚尼科夫道,“我们那时候过得很平静,特别舒坦……不过,还是现在更好。上帝保佑,到您孩子那一代,会更好。”
“我还以为,路加·彼德罗维奇,您会跟我夸赞旧时光呢。”
“不,旧时代没什么好夸的。就比如吧,跟您已故的祖父一样,您现在仍是地主,不过,您可没他那个权力咯!您也不是那类人。我们现在被别的阶级挤对,这是没办法的。就把原先那些都打破吧,兴许会更好呢。不过,年轻时候经历的那些,我是再也见不到啦。”
“比如?”
“比如说吧,我还是以您的祖父举例。那可是个威严的人!他对我们这些独院地主可是不客气的。您应该是知道的,自己的领地您不会不熟悉,从查普雷金到马里宁的那块楔形地?现在您那儿种的是燕麦的那块……以前其实是我们的,整块都是我们的。您祖父夺了去。他骑马过来,用手一指,说道:‘这是我的领地。’就这么强占了。我那已故的老爹(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是个特别正义而热血的人。他没忍住,—有谁愿意这么白白失去自己的产业呢?他告上了法庭。他一个人告的,其他人不敢。有人跑去告诉您祖父了,说彼得·奥夫西亚尼科夫把您给告啦,说您抢了他的地……您祖父立马就派了自家的猎长巴乌什带着队伍过来,把我父亲抓到你们领地上去了。我当时还是个娃娃,光着脚在后面追了好久。然后,把他带到您家跟前,在窗户下面狠狠抽了一顿。您祖父坐在阳台上看着,祖母也坐在窗边张望着。我父亲叫道:‘夫人,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您给说说情吧,您行行好吧!’可她只不过是抬起身望着。他们逼我父亲许诺让出土地,还得千恩万谢总算留了条活命。就这么着,那块地就是您家的了。您去问问您家的农民,这地叫啥。它叫‘棍棒地’,因为当初是靠拼棍棒打下来的。所以啊,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不怀念那旧时的规矩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奥夫西亚尼科夫,连看也不好意思看他了。
“那会儿,我们还有个邻居,姓科莫夫,叫斯捷潘·尼克托波里昂内奇。他可是把我父亲折腾坏了。这家伙成天醉醺醺的,还喜欢请人喝酒。往往喝上几口,用法语说句‘不错’,舔舔嘴,然后便作起来,给所有邻居发邀请来喝酒。他家的三套马车往往都是备好的。你要是不肯去,他便亲自来请……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人!酒醒的时候,他并不大说谎,一旦要是喝高了,就吹嘘说他在彼得堡的喷泉大街上买了三座屋子,一座红色的带一个烟囱,一座黄色的带两个烟囱,蓝色的则不带烟囱;还说自己有三个儿子(他连婚都没结过),一个是步兵,一个是骑兵,第三个单干……他说他的仨儿子就分别住在这三座屋子内。老大经常招待海军将军,老二的座上宾则是陆军将军,小儿子则和英国人交朋友!他经常就这么举着酒杯站起身说道:‘为我大儿子的健康干杯,他是我家最孝顺的!’然后就哭起来。要是有人不肯喝,那就糟了。他威胁道:‘把你毙了,然后连尸也不给你收!……’要不就是一边蹦着一边嚷嚷:‘我说诸位,跳起来吧!自己乐一乐,也叫我高兴!’不管咋地就是逼着你跳。他把自家的农奴女都折腾得够呛,有时候叫她们整夜大合唱,一直唱到清晨。谁声音响亮,他就奖励谁。要是人家唱累了,他便用手捂着头叹道:‘哎,我真是个可怜人哟!大家都不管我咯!’马夫只好给姑娘们鼓劲儿,好叫她们继续唱。他不知为何跟我父亲特别亲。能怎么办呢?差点没把我老父送进坟墓。他要是自己没死,准把我父亲送进坟墓。有次喝醉了,他从鸽棚里掉下来摔死了……您瞧瞧我们这些邻居哟!”
“现在可真是不一样啦!”我评论道。
“是,是呀,”奥夫西亚尼科夫表示同意,“不过呢,过去吧,贵族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些。那些豪门望族就更不必说了。我在莫斯科可算见识过了。据说莫斯科的望族也绝迹了。”
“您去过莫斯科?”
“很久以前去过。我这都快七十三啦。去莫斯科还是十六岁那年。”
奥夫西亚尼科夫叹了叹气。
“您在那儿都见谁了?”
“我见过形形色色不少大贵族。他们那日子过得可风光了。光是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奥尔洛夫-切斯缅斯基伯爵家里就去过不止一次。我常见到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我叔叔在他家当门卫。伯爵一家住在沙波罗夫卡大街,离卡卢加门很近。那可是真正的大贵族!那步伐体态,那仪容举止,简直难以想象,没法表达。他身材高壮,力大无穷,双目炯炯!跟他不熟悉、对他不了解的人,都怕他怕得不得了;了解了他的为人以后,简直就如沐春风。他什么人都肯见,大事小事都关心。他喜欢亲自跟人赛马。比赛的时候,不会一下子把别人超过,叫人难堪,而是快到终点了,才超过去;还总是安慰对手和马儿,特别和蔼。他养了一群优等的筋斗鸽。有时候,他走进院子,坐进椅子里,叫人把鸽子放出来。周围的房顶上,有持枪的人守着,防着老鹰。仆从把一只盛满水的硕大的银盆放在伯爵脚边,好让他看鸽子们的倒影。成群结队的乞丐依靠他的施舍度日……他捐了不少的钱!不过,要是生气起来,那可真是雷霆万钧,总把人吓得半死。可是呀,还没等回过神呢,他自己往往已经微笑了。他家要是请客,能把全莫斯科灌醉!……他可是个聪明人,土耳其人就是被他打跑的。他还喜欢搏击,专门叫人从图拉、哈尔科夫、坦波夫和其他地方请大力士来跟他比试。谁要是被他赢了,他就奖赏谁。要是有人能赢了他,不仅会得到重赏,还会被他激动地对着嘴亲……我在莫斯科那会儿,还见识过他举办的赛狗会。那是俄罗斯从没有过的。他邀请了全国各地的猎手,选定了日子,给了三个月时间。大家都带着狗儿、导猎来了,简直是一个军团!他先招待大伙儿好一顿吃喝,然后到城边开赛。这观看比赛的人哪,排山倒海!……您猜怎么着?您祖父的狗胜出啦。”
“是不是米洛维特卡?”我问。
“就是,就是米洛维特卡……伯爵非要把它买下来,跟您祖父说:‘把狗儿卖给我吧,要多少钱都成。’您祖父答:‘不行呀,伯爵,我不经商,不想做啥子交易。为了荣誉的话,我可以把妻子都让给您,不过米洛维特卡可不行……我还不如把自个儿卖给您呢。’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把您祖父一顿夸:‘好样的。’您祖父用马车把狗儿拉了回去。后来,米洛维特卡死的时候,是叫人奏乐把它下葬的。把狗儿埋了以后,还在它坟上竖了墓碑呢。”
“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没欺负过谁吗?”我问道。
“事情其实往往是这样:小人被收拾都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