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19世纪末的巴黎,贵妇人组织的沙龙堪称当时时尚、艺术、高雅礼仪的代名词,吸引了无数艺术家,甚至王公贵族、政界权贵。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法语和比较文学教授卡罗琳•韦伯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为线索,将文学与历史完美结合,让虚构与真实相互映照,还原法国三位名媛的社交世界和命运起落,重现世纪末巴黎的社会面貌和政治思潮。
作者介绍
[美]卡罗琳·韦伯是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法语和比较文学教授;她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担任教职。已出版的著作包括《罪与美:时尚女王与法国大革命》(2006)和《恐怖与其牢骚:可疑字眼与法国革命》(2003)。她目前住在曼哈顿。
部分摘录:
我的唐璜,我的浮士德 约瑟夫亲王和玛丽(米米)·德·卡拉曼-希迈亲王夫人喜欢为他们的六个孩子布置短小的作文。1874年,就在二人开始为14岁的长女伊丽莎白寻找结婚对象时,他们要求她和16岁的哥哥约瑟夫写一篇两只笼中鸟的对话。按照父母的规定,其中一只是笼养鸟,另一只是野生鸟。
伊丽莎白的文章重点写了后一只金丝雀的悲惨生活,少时的自由令它魂牵梦萦:
每每忆起童年,想到此生再也无缘一见的巢居,它就痛心切骨——它在那鸟巢里长大,也在那里学会了飞翔!每每忆起曾在山楂树间和森林深处与同伴们齐声欢歌,它就心如刀割!现在被困在一间铁屋里,只有一两处栖木可供歇息,它终将在这里郁郁而死。
它的同伴不懂它的绝望,问它为何伤悲,这只鸟儿哭叫道:
你难道不知道,那天地间的万物,那广袤而美丽的大自然的一切,曾经全都属于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长大的鸟巢四周铺就着五彩的羽毛,坐落在高高的山楂树上?……失去了这等幸福时光,让我如何快乐起来?我再不能像你一样歌唱了,你习惯了在这囚笼中生活……而我,我知道自由的滋味(也)舔尝过它的甘美……如今却被囚入笼中,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唯有一死,才能让我获得解脱。
婚后的伊丽莎白回首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时,一定悲从中来,没想到她竟然一语成谶,预言了自己作为格雷弗耶子爵夫人的未来。
1878年夏,18岁的法国-比利时女伯爵伊丽莎白·德·卡拉曼-希迈与全法国最抢手的未婚男子之一、29岁的格雷弗耶子爵亨利订婚了。[1]按照当时贵族通婚的规矩,这对夫妇的婚约也是双方家族本着互利原则进行的一桩交易,现实利益大于爱情。伊丽莎白家世显赫,父亲是比利时亲王,即将成为第18代希迈亲王的约瑟夫·德·里凯·德·卡拉曼-希迈,母亲米米·德·孟德斯鸠-费赞萨克来自法国贵族阶层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和卡拉曼-希迈家族的所有女性一样,伊丽莎白一出生就是女伯爵[2];她的家徽上有一顶箍冠(couronne fermée),标志着家族血统高贵。她的祖先包括公元7世纪统治法国的墨洛温王朝[3]的国王克洛泰尔二世[4];督政府时期巴黎最著名的沙龙女主人塔利安夫人[5];一位名叫达达尼昂(d’Artagnan)的17世纪骑士,据说是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Three Musketeers,1844)中人物的原型;以及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伊丽莎白的祖母埃米莉·德·佩拉普拉(Émilie de Pellapra)声称是这位皇帝的私生女。这样的家底在世纪末的社交界意义重大,它所代表的声望和权威是金钱买不到的。
伊丽莎白·德·卡拉曼-希迈女伯爵与格雷弗耶子爵亨利的订婚照,摄于1878年;亨利照相时总是让伊丽莎白坐着,以显得他本人高大一些
然而亲王们吃穿用度也需要钱,说起来,伊丽莎白的娘家也阔气过。两个世纪前,她父亲的祖辈里凯一族曾带头开拓那个时代野心最大的公共工程——连接加龙河与地中海的米迪运河[6],积聚了大笔财富。[7]然而自那以后,整个家族的财产日益缩水,很大一部分花费都用于维护他们在各处持有的富丽堂皇的房地产了。该家族位于比利时埃诺省(Hainaut)的“希迈城堡”筑有堡垒和角楼,很多建筑元素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还有以法国王室的枫丹白露宫剧院为原型建造的私人剧院。家族在巴黎的住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名为“希迈府邸”,气派一点儿也不输“希迈城堡”。1884年,《纽约时报》称之为“法国最著名的豪宅之一”,该地产占地54000平方英尺,位于圣日耳曼区,在马拉凯码头上俯瞰塞纳河。这里的一切都会让人想起旧制度的光辉岁月,确切地说是路易十六时期的风光。希迈府邸的建筑设计师是弗朗索瓦·芒萨尔[8],室内壁画是夏尔·勒布朗[9]的作品,景观设计师是安德烈·勒诺特尔[10],整个工程启用的恰是太阳王为美化凡尔赛宫而聘请的同一个设计团队。
仿佛如此巨额花销还嫌不够,约瑟夫亲王为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11]担任外交使节,前往欧洲各国的首都——圣彼得堡、伯恩、巴黎、罗马,也耗费了自己的大量财产,任职协议规定他必须自掏腰包设宴款待宾客。(由于它迫使从业人员花钱而非挣钱,外交被认为是适合出身高贵之人的少数职业之一;伊丽莎白的祖父也体面地担任过外交官。)少女时代的伊丽莎白就开心地跟随父亲前往各个外国驻地,如饥似渴地学习每一个新环境的语言。然而这些工作耗尽了约瑟夫亲王的积蓄,以至于当利奥波德二世1870年请他担任埃诺省督时,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命。从那以后,他和米米就在那里和巴黎两地抚养他们的六个孩子。
生活安排的改变多少有助于减轻这对夫妇的开销,让儿女全都在家里接受教育的决定也一样。作为最年长的两个孩子,伊丽莎白和约瑟夫一起上课。从伊丽莎白四岁、约瑟夫六岁起,家庭教师每周二、周四和周六登门给他们上课。每周的其他几天,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和父母监督他们学习。到伊丽莎白十几岁时,这类学习就几乎只关注文学了。她那些年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关于希腊语、拉丁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语、英语和法语作家们的作品的详细评论,所涉及的体裁和历史时期广得惊人。[12]伊丽莎白沉迷于这类阅读,16岁时,她甚至劝说父母让她去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她和父母都没有认真考虑过选择那样一条职业道路,但她还是单纯地热爱自己的课业。后来弟弟妹妹们在学习上需要帮助时,她受过的培训也派上了用场。
一家人住在一起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在父母和孩子们之间培养了一种重要的亲近感。当时(如今也一样)的欧洲贵族都喜欢给孩子取模仿儿语的昵称,伊丽莎白叫贝贝斯、约瑟夫叫约、两个妹妹吉莱纳和热纳维耶芙分别叫吉吉和米奈。两个弟弟皮埃尔和亚历山大被称为托托和莫斯。孩子们常常像一般的兄弟姐妹一样为小事争吵,也对彼此玩些淘气的恶作剧。(贝贝斯最恶意的一次是让吉吉吃掉了一条鼻涕虫。[13])尽管如此,他们仍是一群亲密的兄弟姐妹,在父母温暖而周到的关怀下快乐成长。
父亲的省钱措施并没有让家庭的财务状况恢复足够的元气,以满足他的掌上明珠贝贝斯那些门当户对的追求者们通常提出的嫁妆标准。他和米米一直希望把她许给她的表哥,德·利涅亲王路易(Louis,Prince de Ligne)。路易与伊丽莎白在埃诺青梅竹马,过去几年,他处处显示出对这个表妹的痴迷。然而他有自己金钱上的麻烦。祖父在1880年去世后,路易继承了家族那座有护城河环绕的14世纪城堡,苦心经营,艰难维系。年轻的路易即便爱恋着伊丽莎白,也支撑不起为爱结婚的奢侈。
伊丽莎白也很喜欢表哥,但她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没有机会成为路易的新娘而遗憾。她自幼便知自己早晚要成为别人的妻子。除去当修女(自法国革命前夕,贵族女孩们就不再走这条路了)或入宫做女侍官(她的妹妹吉吉成年后就选择了这个职业)之外,她这个阶层的姑娘们很少有其他选择。她虽然有资格从事教师职业,但亲王的女儿从事该职业终究不体面。私下里考虑自己的未来时,伊丽莎白有过一些模糊的空想,希望将来能嫁给母亲的堂弟罗贝尔·德·孟德斯鸠-费赞萨克伯爵。在法语中,隔代堂表亲“按布列塔尼人[14]的规矩”被称为舅舅或姨妈,按照该称呼,伊丽莎白认为罗贝尔·德·孟德斯鸠是自己的舅舅,她也是这么叫他的,但他只比她年长五岁。孩提时,他们常到他和米米的祖父母在法国的城堡去玩,那一直是很开心的时光。特别是罗贝尔舅舅喜欢和伊丽莎白一起玩乔装打扮的游戏,把她蓬乱的卷发梳理得像侯爵夫人的发型(coiffure marquise)那般典雅,还为她的娃娃们设计新衣服。[15]因此,她觉得罗贝尔舅舅会成为“最理想的丈夫”。
和那一代许多同性恋贵族男性不同,罗贝尔·德·孟德斯鸠不打算用假结婚来隐瞒把自己的性取向;他终生未娶。既然他不想结婚,伊丽莎白也开始怀疑自己大概最好也保持单身。她在日记中吐露说,最理想的世界是,她会和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共度余生:父亲和母亲。她把儿时的家称为“天堂”,如果能一生住在“天堂”里,即便要做一个教师,毫无体面地为那点微薄的薪水打拼,也是值得的。
父母二人都有特别的理由得到长女的爱。约瑟夫亲王一直让伊丽莎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仿佛即便她是个女孩子,也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近年来,他常常在撰写和演练总督发言稿时请她帮忙,严肃地对待她的意见,以至于伊丽莎白觉得终稿是她和父亲共同完成的。约瑟夫亲王还喜欢带她出国,他有时仍然会遵从比利时国王的命令进行一些外交旅行。在那些旅行中,伊丽莎白就是父亲的非官方秘书,继续从事他的演讲稿撰写人和公共演讲辅导的工作。她还是他的正式同伴,和他一起参加使馆活动,其间流利地操持各国语言与使馆随员和各国元首谈笑风生。
从现实层面上来讲,约瑟夫让伊丽莎白陪他旅行,就能让他的外交伴侣米米在家里陪伴其他孩子了。但这些旅行却让伊丽莎白得以一瞥外面的世界,那是她这个背景的女孩子很少有机会冒险为之的。正如小说家埃米尔·左拉1878年在一篇关于“当今女性”的报纸文章上所写的,
家世良好的少女被加以极为严格的监督,没有年长女伴的陪同绝对不得出门……她所受的全部教育,一言以蔽之,就是在结婚前长期处于被监视和与世隔绝的状态。[16]
若以此为标准,伊丽莎白随同父亲旅行是极不寻常的。她对此十分清楚,因而更加对父亲充满敬重和热爱。
米米也是她的至亲之人,或许更得她心。伊丽莎白喜欢母亲甜美的性情、明智的忠告,